|
金木研凝視著鏡中的臉龐出神。 雖然心思不在上頭,雙手依舊熟練地加水調和淺盤上的白粉,以式部毛刷將自己的臉仔細地刷白,再用砥粉調和的粉櫻色輕輕刷在眉與鼻樑間、小心翼翼地用眉筆畫上一字眉。 雖然戴上面具後就完全看不見,但他還是習慣畫好完整的眼妝,一點嫣紅開完眼頭後又自眼尾處後拉,抹出艷麗鮮紅的桃腮,鏡中的青年立刻有了一雙上挑媚眼。 以紅花製的口紅描摹出三分下唇、二分上唇、抿了抿嘴後,他便完成了最基本的女形妝容。 最後再輕輕拿起面具戴上,才剛畫好的妝容便隱沒在黑色假面之下,玉雕的薄紅櫻花遮住他的右眼,也遮蔽了右側的視線。 ……這是他最後一次穿神代屋製作的和服上台了吧。 之後這芝居就不能再由他隨心所欲掌控了,他漫無邊際地思考著該如何向新贊助人爭取保留戴面具的規定,其他還算小事,說什麼都非得讓面具這項特殊性留下來不可。 前幾天利世送來新縫的盛裝的時候就說得明明白白:她打算對他的計畫收手,再說也藉著資金撤退的藉口順水推舟地為他辦了這場初夜拍賣會、她已經仁盡義至了,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都與和服商家神代屋再無關係。 從今以後……他只能靠自己了。 從化妝台起身、重新綁緊赤紅色長襦袢(2)的伊達締(3),他從一旁捧起折疊好的振袖(4)和服,拉到身後輕輕展開,紫底之上、冬春交際的櫻與梅各自鋪散開來,像真正的花海一般。 然後將左右手分別穿進袖中,微微一個挺身攏上,前後拉了幾次調整重心;他伸手輕扯後背的衣料、後領隨之下移,露出了大片白皙的後頸,最後再將右側的裙擺往左側輕拉,並在心中測度著到底該留下多少份量的裙擺拖地。 「金木君?」 萬丈在後門口叫了一聲,捧著厚重的華麗打掛走了進來。 「剩下的穿著就交給你們了。」金木微微一笑,繫上腰紐,稍微調整了下擺反摺的量,然後折起兩側領口,自己完成了最底一層的和服着付,但接下來的部件太過複雜厚重,就不是他自己能處理完的了。 其餘幾個今天沒有演出的演員們也陸陸續續地進來,開始替他調整衣擺和戴上假髮,房間外一如既往地傳來群眾的喧鬧聲,而今日男人們的聲音比過往更加吵雜,興奮地討論著表演後的重點——他,佐佐木琲世的初夜拍賣會。 「真的沒關係嗎?金木君……你這都是為了我們……」萬丈以那身壯碩身材難以想像的細膩為他繫上另一件和服,藍染的正絹繪著夏季的鯉魚紋樣,卻僅僅穿了半身,另一端刻意不穿入手中、顯眼地懸吊在底部紫花振袖的外頭。 「我也不知道這是對是錯。」金木低聲說,動了動手臂:「但總之做了就是做了,我們為此努力了這麼久不是嗎?」 「但是,看看我們現在的知名度……若是決定放下一切、成為獨當一面的劇團,說不定也可以討個不錯的生活——」 萬丈悄聲的勸告忽然被高聲打斷。 「琲世!」 此處唯一一名人類·鈴屋玲從外頭蹦踏了進來,天使般嬌美的臉蛋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今天你好漂亮啊!是太夫嗎?」 「對喔,能夠演到女形中最高等級的太夫角色,我也該滿足了。」金木微微一笑,指指鏡臺一側的普段着(5):「我換下來的衣服裡有幫你準備的糖果喔。」 「耶,真不愧是琲世!」鈴屋一個歡呼,金木突然想起自己也拿那包糖果餵過永近,忍不住別過臉去甜甜地偷笑;在需要讓對方閉嘴的情況下,塞糖果還不錯用。 眾人不再閒聊,專注在手邊着付(6)的工作上。鈴屋玲從袖裡摸走整袋糖果後便笑嘻嘻地坐上鏡臺,吃著半透明的金魚糖、悠悠哉哉地晃著雙腿。 最後一件繡著秋楓白菊的黑色打掛覆上他已足夠繁複的衣裝,重重疊疊的悶熱布料就像黏著的蛛絲般,使他一身是汗。 今天只有一幕戲,毫無劇情、不過是作為後面盛大活動的開場意思一下的簡陋戲碼。 金木閉上眼,再睜開。 他的花魁道中。 (1) 念此:締結眾道(武士之間男同性戀)關係的誓言。 (2) 長襦袢:和服的內襯,穿在最貼近身體的肌襦袢之外、和服外衣之內,會露出領口和衣袖的部分,袖長必須和外頭和服一致,所以依和服種類不同也需要換合適的長襦袢。 (3) 伊達締:在用一般綁和服的腰紐(長條布帶)外加強固定的綁帶(現代也有魔鬼氈式的)。 (4) 振袖:未婚女子最高級禮裝,也就是袖擺非常長的華麗和服。若是已婚女性還穿振袖會被恥笑,但是對演歌女歌手及舞台表演可以容許。 (5) 普段着:平時日常穿的和服。 (6) 着付け:「穿戴」的意思,專門指稱穿戴和服的技藝,現代日本通過檢定的人會被稱作着付師。 ++ 有兩個選擇—-- 一步踏出,腳踝向外畫半圓,膝蓋微蹲,高跟木屐刮過花道的地面。 不用向後看,也知道後方的華美紙傘正穩穩地籠罩著自己,身後跟著的是一直以來努力打拼的夥伴,金木直視前方、搭著身旁萬丈的肩,踏出另一步他臨時苦練而來的八文字步(7)。 他試圖想像自己站在吉原仲之町大道的正中央,像個傲然於世的太夫般華麗地昂首闊步,眼波流轉、睥睨紅塵,恥笑這浮華虛榮;毫不在乎今晚又是誰將享用自己的身體,漂浮於眾生情海之上,沒有愛人、沒有仇人、更沒有家人,孑然一身反倒落得輕鬆愉快——他本該以此等傲然之姿踏出每一步的。 但太多煩惱絆住他的腳步了,儘管試了好幾次,他怎樣也無法將身心投入演技中,腦子裏一直喧囂著煩雜的思緒,優柔寡斷的猶豫來回拉扯,無法做出最後的抉擇:一時想著等下的初夜拍賣會——英有來嗎?原本注定要買下他的那個人有沒有到場?一時又覺得身上幾斤重的服裝壓得他喘不過氣,胃疼得難受,是不是太久沒進食了?可不要在台上餓得失去理智啊…… 種種分心的結果,不論怎麼想像吉原景色,眼前都只有屬於他自己的孤獨花道,通往他即將賣掉靈與肉的浮華舞台。 「英。」 他在心裡呼喚著。 請一定要來。 聽聽,台下的男人們低級下流的呼喊多麼噁心吶!他想著那些與自己有著同樣身體構造的男人們,到底是怎麼在毫無愛情的成分下,單憑著視覺衝動就去慾望另一個男人的?他不就是因為太害怕那樣的眼神,在踏入這行的時候千方百計地拜託利世、讓她耗費了許多錢財打點才避免掉賣身的命運嗎?而最大的諷刺,是他如今又繞回頭路上去了。 真是的,因為遇到了英,他親手安排好的一切都亂套了。 他想起永近英良看著他的溫暖眼神,跟那些男人通通不一樣,那單純的雙眸裡毫無色情成分,滿盈著純粹的喜歡、還有幾乎滿溢而出的甜蜜愛意——單憑這一點,就讓那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們都滾一邊去吧! 花道剩下不到幾步了,他依舊沒進入狀況。 色子們要演女形總得先到陰間茶屋去讓男人抱,彷彿不跟男人過夜就無法打造出合格的女性姿態一般——現下他諷刺地發現這項要求並不是空穴來風。 今天他真是個失格的演員哪,一點也展現不出花魁的性感樣態。 果然還是不太行呢,這種豔情的角色。 「太夫——道中——!」 金木昂起頭。 那一定是、自己無法克制地想著英的緣故。 就算全部計畫都因為英而不得不撕碎放棄,他也不願就此停下。 ——自與你相遇後,我便注定無法成為花魁。 因我並不是賤價賣身的女郎,亦非任何人都能輕易擁抱的艷華野花。 我寧可當枝毫不芬芳、追日擺首的向日葵,只求專注看著你一個人,即使將被夕陽的烈火焚燒殆盡,也會燦爛地笑著、飛身撲向你懷中的熊熊業火。 「那麼,請出價吧!」 台上主持的男子高聲叫道。 底下人頭攢動的模樣,遠遠看來就像醜陋的多足蟲類竄上竄下一般、令人作嘔。 誰來告訴我,這是什麼荒唐的世界啊? 金木研呆然地端坐在台上,身前的腰帶那隻鳳凰刺繡似乎在嘲諷他此刻的窘狀似的,明晃晃的眼珠流轉著戲謔的光芒。台下急色的男人們正爭先恐後地亮出價碼,五十匁!一百匁!一小判!一次比一次貴,逐漸攀爬到驚人的高度。 他的眼神滯留在每一個人臉上不超過十秒,有幾個他印象平穩地陪過整夜的;有幾個光在隔間裡聽著就覺得他的遊戲相當噁心,避之唯恐不及的;還有幾個是不守規矩,好幾次都讓他不得不以懷劍防身才能逃過一劫的最糟傢伙。 人數比他起初提出這個計畫時要多出十倍,這簡直是太荒謬了。 坐在這裡接受男人簇擁的應該是任何一個美豔的女人吧!怎麼會是我?明明卸了這身衣裝後我就是個相貌平凡的少年,這到底是什麼把戲?別開玩笑了! 他無助而茫然地繼續瀏覽著來客的身影,終於從中找到了熟悉的面孔。 ——有馬貴將。 他坐在人群後方,默不作聲,那冰冷的目光透過鏡片凝視著台上,眼神銳利到幾乎要割碎他的身軀,宛如無聲的警告。 啊啊,剩下能做出抉擇的時間不多了。 ……也才不過一個多月前吧,那時永近英良還沒出現、他的心還沒有亂套。 當他在某個夜晚透露出自己可能拍賣初夜的消息時,在幾次明示暗示後,有馬貴將便主動跟劇團私下打點,使他內定成為最後買下佐佐木琲世的那個人。 可是金木現在卻反悔了。 明明努力了這麼久,他們花了多久時間擬定和完善計畫才終於走到這一步,連他被買下後的劇本都早早敲定好了——「有馬大人、我對很多人用過的茶屋有些潔癖,這是我的第一次、好害怕,可否請大人偷偷帶我進大人的宅邸借宿一晚呢?」軟語相求、淚水相逼,他思考過無數備案,為了得到這一天的機會使出渾身解數勾引對方,即使最後失去身體又有何妨?多少和他懷抱同樣願望的色子都親自下海了,哪有他一個人例外的道理—-- 然而,此時人數超乎預期,完全沒辦法保證價錢會出到多高,若是出價者超越了有馬當初用來賄賂劇團的金額,他們又該用什麼理由按照原本的約定將自己交給有馬貴將? 不、不對——他不是早不打算照這樣的步驟繼續下去了嗎?不應該在此時出聲打住、結束這一齣可笑鬧劇嗎?當時他邀請永近英良來的時候,就決定好就此放棄這計畫了……為什麼看見有馬後又開始動搖了? 金木研痛苦地閉上雙眼,緊張地等待著有馬貴將開口出價。 那個人望著他的眼神從來和英不一樣,不是愛意,而是某種冰冷、絕對的佔有慾。 而他望著對方的眼神也和望著英不同,如果有馬貴將讀得懂的話,在巧飾的媚笑之下,他金木研眼裡承載的必定是滿滿的殺意吧。 和修第一武士。 這是他好不容易釣上的大魚,也許是最後一次的機會…… 兩個選項——有馬貴將,或是永近英良? 選擇權就在他手上,他要的是仇恨、還是愛戀? 實現願望的同時走向毀滅,或是遺忘一切走向重生? 閉起眼,黑暗深處中彷彿又出現了那一天的雨聲、母親向後倒下的幻影,還有姊姊利世在耳邊縈繞不去的那句、世上最殘忍的真實。 「研知道嗎,你的父親他是——」 ++ 永近英良在人群的最後方,始終擠不進去。 金木,太美了啦!這樣簡直犯規啊!即使嘴上努力叫嚷著,話語仍被幾乎掀翻屋頂的人聲淹沒,望向對方的殷切眼神也因為距離太遠而傳遞不到,他懊惱地抓抓頭髮,嘆了口氣。 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在人頭之間看見有馬貴將顯眼的背影,對方穿著一襲白綠色羽織,背後大剌剌地刺上有馬氏的家紋,高調的程度簡直是在向四周示威似的。 永近太陽穴隱隱作痛了起來,他又想起先前和有馬的那一次對話。 在丸手離去後,他們多談了近半個時辰。 幾乎是炫耀似的,有馬平靜地述說著他與金木研的相識過程——最初是他發掘了金木研那本躺在書店一角的小說,順藤摸瓜找到了他的劇團,給了當時默默無名的他們不少藝術上的建議,好幾次金木研都會抱著新劇本來向他討教,最後才成就了此一絕世女形。 「佐佐木琲世這個藝名是我取的。」那時,有馬貴將冷然的臉龐看不出情緒,話語中卻藏不住那份先佔先有的自豪。 永近英良看著自己的手掌。當時聽著有馬說話的自己什麼也無法回應,只有藏在袖內的雙手緊緊握拳,指甲不由自主地深入掌心,刺出細小的血珠……到現在傷口也才剛結痂,碰到時還會疼痛。 他沒有勇氣問一句,你說你對佐佐木琲世投入了這麼多心力,如果他真的是喰種,難道你就下得了手嗎?—-- 就在此時,永近感受到熟悉的目光。他抬起頭,正巧與遠處台上的佐佐木琲世視線相交,對方一臉安下心的表情就像是在對他說:太好了,你有來,找到你了。 金木那傢伙,看起來真是夠緊張的。 「別擔心啦,我不是來了嗎?」 永近英良聳聳肩,即使對方聽不見,仍舊露出了一個再燦爛不過的笑容。 「抱歉打斷各位的喊價!其實,我有一個請求。」 舞台上一身盛裝的佐佐木琲世突然高聲叫道,滿場的喊價聲倏地終止,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都集中回他身上。 永近一愣,想不出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十分感謝大家的踴躍出價,但是我不要任何金錢。」佐佐木琲世說道,表情平靜:「我只希望大家能夠為我找回一件最近遺失的重要物品,誰找到了,我的初夜就是誰的。」 台下的人們爆炸了,一瞬間抱怨聲浪四起;而另一部分對難題充滿興趣、或本來就金錢不夠的人們反倒躍躍欲試起來,到處都是七嘴八舌的討論聲,也不斷有人噓聲要大家安靜。 「誰若是能為我找到『我母親親手繪製的唯一一柄折扇』,就是這次的競標得主!」 佐佐木琲世繼續喊道:「關於繪扇的樣式現已發下畫師臨摹的圖紙,還請大家為我尋找,這是我非常非常重視的母親遺物,若是找到了請聯絡神代座,謝謝大家今天的參與……!」 「金木這小子太狡猾了……」 永近低聲笑道,幾乎按耐不住內心的狂喜,想到那柄繪扇就默默地收在他懷裡,七年來沒有一天離身的物品,竟在此刻派上用場。 現在只要亮出扇子,台上那用華麗衣料包裝得如此可愛的大禮、就是他永近英良的了—-- 「……什麼啊,其實根本就不用那麼努力啊。」 身邊一名男子的聲音傳進正想衝去台上的永近耳裡。 「反正拍賣了初夜之後以後就都可以買了吧?幹嘛費心去找那什麼扇子,他以為自己是誰啊?指揮男人指揮上癮啦!」 「說得也對啊,要找比他年輕漂亮的色子還不簡單?根本沒必要綁死在他身上!」 「沒錯沒錯,等著有苦主找到扇子後破了他的身,我們再花普通的錢就享受得到啦,到時沒處子的價值、愛戰幾夜就戰幾夜!包准玩到讓他哭著哀求本大爺!啊哈哈哈哈——」 永近猛地停下腳步。 「啊啊、可惡……可惡!」 我是笨蛋嗎?真的是被喜悅沖昏頭了是不是? 他揣緊了懷裡的扇子,握緊後又鬆開,幾乎是咬著牙收斂起快樂的心情,低頭不敢再多望台上一眼,就怕看見金木疑惑又期待的眼神。 不管什麼說,金木研是他最重要的寶物。 七年前也好,現在也罷,永近英良就只想好好保護他,就只是這樣而已。 (7) 八文字步:花魁道中(遊女中最高級的花魁前去會客途中的遊街)時的走路方式,穿著高跟木屐,雙腿內彎後向外畫弧前進的走法。 To be.......試閱結束囉,欲知後續、請見本子。(・ิ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