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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城被吞沒在黑暗之中。 晚飯時間已過許久,商家們一一閉店,白日川流不息的人流都各自歸家,只有無處可去的浪人及準備夜遊的風流男子還三三兩兩地散佈在街道上,討論著誰家還有尚未出嫁的標緻女兒,或是哪個當家花魁最為美麗。 長屋裡的江戶漢子們喝起妻子溫好的啤酒,喊著諸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和「乾杯!」一類的醉話,邊和鄰居七嘴八舌地聊八卦;大名宅邸的門口守衛挺直背脊,表情嚴肅,卻藏不住幾分鐘一次的哈欠。 太陽熄燈之後,華美的江戶翻了個身,酣然入睡。 然而亦有幾盞澄紅色燈籠此時正要亮起——私娼寮、居酒屋、吉原遊廓,供人夜間娛樂的花街是喝不醉的女人,她一身艷紅地佇立於江戶的繁華中心,笑盈盈地端給你一杯微熱的清酒,於是你醉倒於江戶的星空下、恍惚中似乎伸手就能勾下月亮。 永近英良差點真的就伸手去勾月亮了。 微微暈眩著的他並沒有喝酒,只不過是被夜色灌醉罷了。 他牽著琲世的手,不著痕跡地在劇團下戲、人潮湧出之前帶走對方,兩人就這樣在江戶的大街小巷信步閒晃,在黑夜中琲世的面具不甚明顯,一雙媚眼卻褶褶發亮。 若是這樣的時間可以持續到永遠就好了。他在心裡默默想著。 「……吶,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不敢直接切入核心,他扭扭捏捏的開了個頭。 「什麼事?」琲世聲音很輕,在春天的夜晚中近乎飄渺。 「在大門外聽到你要拍賣初夜的事,是真的嗎?」 笨蛋啊永近英良,你明明不是要問這個——永近真想伸手揍自己一拳。 「……或許是的。」琲世垂下眼,語氣中卻沒有一絲被冒犯的憤怒:「這是劇團給的壓力,因為資金不足了……雖然我也有拒絕的權力,但是我還在猶豫……」 「你要怎麼拒絕他們啊?」永近疑惑地問。 「我是劇作家啊,要是用不提供新劇本來威脅他們的話,他們也不能不聽我的話。」琲世銀鈴似的笑了起來:「不過這千萬別告訴別人,這秘密我是只告訴您一人的——《桜花時雨團扇絵》是我寫的故事哦!」 「啊、好厲害——這麼說,你很愛讀書囉?例如《源氏物語》之類的?」 「嗯嗯,我特別喜歡那本呢,我的父親有很多書……」 琲世講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轉過頭看向永近英良。 不知不覺他們離開了紅燈區,走到了四下無人的住宅,偶然從住屋間透出的微弱燭光照亮了永近半邊臉。 「義秀大人……這裡有些偏僻了……」 「啊啊,的確呢。」 永近低著頭看著地面上映照的兩人身影,本來想一見到對方就問的,但是不自覺一拖再拖…… 「……你還打算隱瞞到什麼時候?」 他苦笑道,握住琲世右手的力道加重,卻不敢看向對方:「明明就還認得我的不是嗎……?」 「義秀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琲世一怔,停下腳步。 「你昨天晚上我作惡夢時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永近依舊看著地面:「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誠實以對,不要再隱瞞了好不好?」 琲世忽然掙開他的手,足足往後退了好幾步,眼神驚惶。 永近抬頭,正巧看見他眼神飄移地別過頭去,一股無名火瞬間燒了起來;他深呼吸好幾次、壓抑著翻湧的情緒。 「……你……果然還是不願意見我嗎?」他試圖讓自己平靜地問道。 「那個時候我本來想跟你說,不管你是什麼我都不在乎的、那些糟糕的謠言對我一點意義都沒有……」 還是說你不想原諒我?你恨我嗎? 因為我當初沒來得及伸手拉住你? 他不敢問出內心真正的恐懼,若是對方真的因為如此才不願意跟他相認,那他便真的束手無策了——可是只要一點點,他只要還有一點點希望,就絕對不想放棄。 我可是找了你七年啊,笨蛋。 「您到底……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琲世狂亂地搖著頭,踉踉蹌蹌又後退了好幾步,看起來像下一秒就會轉身逃走。 永近覺得自己再也再也忍受不了了。 「金木!」 他終於大喊出聲,幾乎要哭出來似的。 「那家賣的是醬油糰子、是鹹的!你說謊的小動作一點都沒變!這麼多證據還不夠嗎?你不要再裝傻了,你恨我、打我罵我都好啊,這個大笨蛋!」 琲世又退後了幾步,竟然真的拔腿就跑。 「你這笨蛋!」永近氣到不行,他追上對方、粗魯地抓住他、伸手拔掉面具,然後緊緊地抱進懷裡。 「我一直以為你死了!我很擔心你知不知道……可是你這大笨蛋,好不容易見到面了,還不願意認我,我昨天明明都把一切講得那麼清楚明白了……!」 少年在他懷裡顫抖著,終於哭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啦、英……!」 聽見那發音正確的呼喚,永近幾乎也要跟著對方痛哭失聲,他啞著聲音說道:「明明就有認出來還裝死,你是真的很想讓我把扇子砸你臉上是不是?」 他對自己還有心力開昨晚的玩笑感到無奈,扣著對方腰身的手又緊了幾分。 「我……我是不想被英看到我現在的樣子,才不敢說的,也不想又害英惹上麻煩……」少年抽抽噎噎地辯解道,聲音比蚊蠅還微弱。 「金、木、研!」 永近英良抓住對方的肩,瞪著他:「我什麼時候嫌過你麻煩?你倒是說說看啊!」 眼前摘掉面具、露出了全臉的少年,確實是七年前他的摯友沒錯。 雖然本來忘得一塌糊塗,但是那不似粗野男人的纖細五官只要再看一眼,過去留下的印象立刻變得鮮明了起來。 柔順而豔麗的黑髮也好、泛著淚水的漂亮大眼睛也好、看起來總是比實際年齡少個幾歲的臉蛋也好,隨著年歲過去五官越發立體的他,眉眼間依舊有著過往孩童時的影子,那濃厚的似曾相似感柔軟地喚醒了永近塵封七年的珍貴記憶。 啊啊、是他沒錯,是金木研啊。 比誰都還要重要的友人。 「大笨蛋金木……我好想你,一直都好想見你。在我面前,求求你,不要戴面具好不好!」看清對方的臉後,永近再也憋不住一滴淚水,他幾乎是洩憤似地扯著金木的衣領,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對不起……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過英,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金木也伸手抱住他,頭靠在他肩上不敢看他的眼睛:「看到那柄扇子的第一瞬間我就猜會不會是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在那種情況下對你坦白……對不起。」 「別道歉了,我最討厭你一直道歉個沒完了!」永近擦掉鼻涕,幼稚地鬧起脾氣來:「今天你道歉太多次,服務超爛又超無情的,我不付錢了啦!」 「本來就沒有要收你錢啊!」 金木破涕為笑,有點懊惱地說道:「我本來要早點回去的,可是因為你邀請我了,我捨不得拒絕你,所以才被你抓到……」 「要是我不坦白,你就真的打算永遠矇混過去是嗎?啊?」 好不容易平復一些的怒火又燒了起來,永近再次扯住他的衣領:「那我就讓你永遠逃不開我好了!」 他像要洩憤似的,朝著金木的雙唇撞了下去。 ++ 「你說要取消拍賣初夜?」 垂著黑髮的女人將長長的菸筒拿到唇邊,細細吸了一口。 「是的。」金木研低頭應道。 「不過你的計畫好不容易才進行到這個階段耶,就這樣全盤放棄沒問題嗎?」女人蹲下,裙踞上艷紅的火焰蝴蝶隨著她的動作四散開來;她伸手撥開他的瀏海,看他的眼睛,戲謔道:「難不成你戀愛了?不想背叛對方?」 「沒錯。」 金木研迎上她的眼睛,誠實地說道。 「男的女的?」女人嬌媚的眉眼一挑,沒等到他回答便沒耐性地轉移話題:「要取消我個人是沒意見,但是有個問題在於,放消息跟籌備都已經進行到一半了,現在說要終止恐怕有點難了,我看你自己想個辦法迴避吧。」 「……」金木咬了咬下唇,陷入沈思。 「我神代屋的資金也撤出的差不多了,嘛,接下來芝居就要換人經營囉,那時候你可能就很難像這樣愛幹嘛就幹嘛了,要收手要快。再說你年紀也超過一般若眾兩三年了吧,遲早會瞞不下去的喲。」 「……是的,我會盡快。」 金木嘆口氣:「謝謝妳一直以來的幫忙……姊姊。」 「說在外頭要叫我利世小姐,幾遍都講不聽。」女人抱怨道,懲罰似的用菸管戳金木的臉:「就叫你放開一點直接賣了,憑他來找你的頻率,忍個幾晚就好、絕對會有一天可以混進那人家裡的。」 「可是姊姊——利世小姐,現在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了啊。」 金木無奈地笑笑:「要不是用這個手法吸引人,劇團也很難號召到這麼多有志一同的人……我們都是以此為目標努力著的,不能最後只有我自己達成願望吧。」 「你啊,就光忙著考慮身邊人的事,白白浪費掉多少次好機會。」利世抽了口菸:「奉勸一句,要懂得做出抉擇,該動手就動手,否則是沒辦法好好地在這世界存活的喲。」 「……是。」 「更何況……我對你拖太長的『遊戲』已經膩了呢。」她對他瞇眼一笑,吐了吐舌頭:「一開始還蠻有興趣的,現在又覺得無聊了喔。」 「我知道了。」 金木鬆了鬆衣帶,將前襟扯開、露出白皙的肩頸,利世睨了他一眼。 「……姊姊是為此而來的吧。」他的雙眼中帶有某種倔強的屈服。 「……是呢。」 菸管被丟下、在榻榻米上滾了好幾圈,利世咯咯笑著撲到金木身上。 張口、咬下。 「呃……!」 左肩溢出鮮血,被利齒撕咬而下的肉帶著早已熟悉到近乎麻木的痛楚。 黑暗與血紅染上利世的雙眼,不若方才的優雅媚態,她就像飢渴的野獸似的咀嚼著他的血肉,露出沾滿鮮血的綺麗微笑。 ——不管幾次,他都會因為她進食時兇悍而狂野的模樣目眩神馳,即使她的獵物是自己也一樣。他不在乎那些被啃食吞嚥的肌肉組織,反而十分渴望地迎向她,癲狂似的想藉由她的啃咬得到那份連活人血肉都能毫不猶豫咬下的堅強。 她那種什麼也不在乎、放手一搏的強悍與狂放,是他永遠缺乏的力量。 「姊……姊……有點痛……」 「好孩子……」她撫著他的頭髮敷衍地安慰道,然後繼續飢渴地向下齧咬。 這種狀態的姊姊是聽不下他說話的,他心底清楚得很、卻還是痛得掙扎起來,亂抓的手指不小心扯掉幾根利世深黑的長髮,他懊惱地忍下另一聲悶哼。 「……呼呼,研真是好吃,又長得可愛,比外頭打獵來的笨蛋美味多了……」 這是合乎利益的條件交換,被活生生的啃噬也是他自願承受的酷刑。 明明早已不怕痛了,所以別那麼愛撒嬌。 不要怕、不要哭、不要喊出聲。 他心底明白,若非如此定期、秘密且安全地滿足姊姊狂暴的食慾,他絕對不可能像現在那樣無止盡地從她那邊得到幫助。 利世感到倦怠的時間太快,不想點什麼辦法抓住她的話,很快又會剩下他一個人了。 ……妳看,我這不就是在遵循妳的教誨,學會好好地存活在這殘忍的世界嗎?姊姊。 金木閉上眼咬住嘴唇,試圖思考別的事情,好讓自己從皮肉撕咬的劇痛中轉移注意力。 前一晚英笑著的臉龐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對,他還有英,他們的重逢宛如奇蹟,即使只有短如一瞬花火的時間可以牽起彼此的手,他也能獨自編織甜美的夢。 啊啊是的、請像昨晚那般吻我吧!越甜越好,最好甜膩到讓我忘記現實的苦澀,讓那啃咬的痛都幻化作頸邊的溫暖吐息,讓我徹底沉溺、就此酣睡不醒…… ++ 「我最討厭火了。」 金木說,他領著永近英良一路繞進深山裡,兩人氣喘吁吁地爬著山路,金木說那山間深處座落著他最後的家。 「我母親最後畫的扇子跟父親的書,全都在離開那間小屋時被姊姊燒得一乾二淨,因為都染上了母親的血,也不能再看了,我什麼都沒能帶走。」 在永近小心翼翼的探問之下,他緩緩道出了自己從那座村子離開後的事。 他說,那些大人們帶走他、用棍棒打他之後,母親一個人衝進殺得雙眼發紅的男人之間,把全身是傷的他抱了出來。 因為當時已經記憶模糊了,他完全不記得母親是怎麼從那麼多男人手中脫身的,金木摸著下巴笑道,永近只說了聲嗯,安靜地示意他繼續講述下去。 ——後來那個晚上母親回到家裡把剩下的一點財產迅速包好,在地上倒了油、放火把整個家燒掉,趁著居民忙著救火時偷偷帶他逃走;不過後來下了雨,應該不會蔓延成嚴重的火災才是…… 「而我當時還不懂事地吵著要回去找你,卻被母親厲聲制止。」金木苦澀地笑道:「本來想著最後至少要跟你道別,說聲對不起我還是不得不搬走,卻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這樣也好,要是你那時候跑回來找我,說不定就真的會被抓去打死了。」永近搖搖頭,心裡苦得發疼:「至少現在我們還是見到了,這樣就夠了。」 「後來我們就住在離江戶挺遠的地方,連小村落都不敢進去,就住在村與村的小山裡……那陣子很平靜,我還以為就此能過著跟以前一樣的生活,雖然沒有英之後總是很寂寞……」 永近輕輕蹭過去,扣住他的手揉搓著。真是像大型犬一樣的安慰方式啊,金木想道。 「……英身上都是汗,好黏喔。」 自己也同樣汗流浹背的金木語氣嫌棄,表情卻笑得很開心。 「呼呼,不許拒絕我的愛,否則讓你好看。」永近說,幾乎是攀在他身上爬完最後一程山路,兩人翻過一個坡,終於看見了埋藏在深山中的老舊神社。 「後來呢?你怎麼到這裡來的?」他追問道,而金木停了腳步。 「在過路借宿的粗魯武士吵架時,我母親被誤殺了,而找母親找了很久的姊姊晚了一步,她來的時候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滿是血的房子中哭著……後來姊姊就帶著我回江戶,而我暫住在這裡,長大一些能獨立後就靠演戲賺錢……大概就是這樣吧。」 這一段是他早就習慣、已經向很多人述說過的謊言,一半真實一半虛構。以往,這些描述格外悲慘的故事若是說給買下他的客人聽,感動與心疼會讓他們就會掏更多錢來憐惜自己——那是他們這種人賺錢的方法,用淒慘身世騙取同理心、以無數謊言打動客人——在這世間打混,清白和誠實總是不夠用的,再善良的人終究也不得不涉足泥淖、染上骯髒的色彩。 他早已不在乎那些髒污,但是當說話的對象是英時,他心頭仍舊悶得難受。 好想好想說出一切,但英終究是人類,絕對無法接受這些的吧? 再思念彼此、再意亂情迷,一旦知道了埋在最深處的真相,就算是我們兩人也……想必也無法共存的。 因為——我是喰種啊。 究竟還需要再說多少謊言?即使面對自己所愛的人也無法誠實以對,這實在是多麼可憐、可笑、又可悲的事啊。 他沒說的事可多著,沒對英說,沒對利世說,更很少在心裡面對自己說。 例如說母親根本不是只靠畫扇維生,她什麼工作都接,她深夜替商家的女兒縫補破掉的衣服、她替失去兒子的寡婦家下田、她在搬出村落後還沒日沒夜地替人謄書,畫扇子反而只是她生命終結前那幾年偶然接了幾次的小零工,所以母親最後才笑著說她累了吧,那她是為了什麼非要不斷不斷地不斷地工作呢—-- 他也沒說過他曾有一次跟著母親走了好遠好遠的路,走到村外荒廢的墓園裡,看著母親哭著向死者跪拜道歉,挖出他們的遺體,拎了一大袋血肉回家。他裝作什麼也沒發現地跑回家裡坐好,母親回來沒對他說什麼,但腳上的泥點子和身上的汗珠想必早就出賣了他。 母親若無其事地炊火,每隔數十天,她就會做東西給他吃——明明他看見其他人家都是一天要吃兩餐飯,但他似乎不會餓得那麼快;而那些名為米、漬菜、或是魚類的活物也從來沒有出現在他家的飯桌上。 永遠都是肉,燉煮得軟嫩多汁、散發著不可思議香味的肉,和紅紅甜甜的濃茶。 江戶人們是不吃牲畜的,平民連魚都很少吃到,可是他們幾乎餐餐都吃肉……那一夜跟蹤母親後,他才終於明白原來他一直以來下肚的都是人肉。 原來我真的是怪物啊。他想。 明明一直以來認為自己只是跟一般孩子稍微有點不一樣、大抵上還是個正常人,但擺在眼前,那煎得香甜的肉塊卻如此汁水淋漓、罪證鑿鑿,這事實幾乎殘忍地擊潰了他。 他出生這麼多年來,吃的竟然全是身邊人死去後的殘骸,一瞬間那些孩子拿石頭丟他似乎也變得非常正當有理——誰知道呢?也許他昨天津津有味下肚的就是他們的父母親、爺爺、早逝的哥哥或姊姊啊!誰能責怪他們?明明他跟他的母親才是犯下罪行的那一方! 可是直到母親死了,他都沒有膽子問她一句:娘,我到底是什麼?我們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是姊姊回答他的。 「我們是喰種啊,母親沒有告訴你嗎?」當他仰望那個母親死後始終平靜理智的女人時,她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她的語氣就像在說:喰種吃人肉當然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事情,你幹嘛那麼驚訝?難道獅子或老虎會因為自己打獵來的生物是兩條腿的、就嚇得不敢吃嗎? 雖然他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傾慕著姊姊的美麗與強大,卻始終難以接受這樣的價值觀。 姊姊,吃下人類就是…… 吃下每天行走在你身邊、和你聊天歡笑、一同工作、努力不懈討生活的同伴們……就是這樣的意思啊。 「金——木。」 永近放大無數倍的臉龐嚇了他好大一跳,差點向後摔倒,永近連忙拉住他,把他穩穩地拉到自己懷裡。 「走神?還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他嘻皮笑臉地問。 「才不會因為走一點點路就累,我可是、每天都很努力、在鍛鍊體力啊!」這突如其來的一抱讓金木雙頰跟著緋紅起來,同時又不服輸地別過臉去。 「是啊,看你在舞台上下腰我都覺得超可怕的。」永近嘻嘻笑:「但是你一直在發呆,哪有人招待人家到家裡玩還在發愣的?」 「不就跟一般神社參拜順序一樣嗎?就只是座神社而已啊。」金木碎碎念,抓起對方的手往有些破敗的紅色鳥居走去。 那裏立著有些歲月痕跡的木牌,歪歪斜斜地寫著「安定神社」。 「唔——跟山下那間超華麗的安定寺比起來差好多。」永近盯著牌子喃喃說道。 「因為是荒廢的神社嘛,本來是跟著寺廟建來祭祀原本地主神的,不過後來不知怎地就廢棄不用了……跟山下那間是現在還香火鼎盛的佛寺,完全不能比啊。」 金木聳聳肩,繼續走在前頭帶路。 「那時候姊姊說她在這裡有朋友,專門收留一些比較奇怪、無處可去的流浪兒,因為我姊姊也是別人家的養女,沒辦法把我帶回去,所以就把我交給這裏的好心人收留。」 「這樣啊。」 永近想起了關於寺社諸法度的一些規定,以前讀的時候沒怎麼留心,下次再確認一下好了……幾乎沒有注意過安定寺上頭還有神社這件事。 「金木?」 當他們經過鳥居後,荒道上有一名少女突然從樹後探出頭來,手裡還握著掃把。 「啊,好久不見,董香。」 金木自然而然地向對方打招呼。 「這裏有巫女?」永近有些驚訝地小聲問道:「我還以為這神社完全廢棄了,只是借建築收養小孩而已咧。」 「算是……也當作神社在經營啦,可以讓過路人參拜、也可以訓練孩子們讓他們以後有機會去真正的神社工作……啊,英不要去告狀喔!你跟上頭告狀我就跟你分手!」金木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永近的武士身分,嚇得趕緊低聲警告。 「幹嘛這樣,你以為我會把你家剷平嗎?」永近拉起天青色衣袖,裝模作樣地遮住臉、演出嬌羞少女狀,還用十分受傷的語氣囁嚅著。 金木大笑出來,懲罰似地伸手去拉掛在他身前的金色羽織紐(1),永近放下袖子瞪他一眼,然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因、因為是沒有向寺社奉行登記,只是私人佔用這裏的廢墟而已,我怕你去告狀嘛。」金木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探詢的語氣裡卻藏著些不安。 「我跟你保證,我絕對不會,就算你哪天不要我了我也不會出賣這裡的。」 永近笑完了,想想後還是收起玩鬧的態度,給了一個十分認真誠懇的保證。 「我才不會不要你。」我怕的是你不要我啊。金木在內心想道。 「……金木,麻煩稍微體諒一下旁邊的孤家寡人好嗎?」默默在一旁看著的董香突然沒好氣地說道,她從樹後走出來,白袖紅袴、一身標準的巫女服飾。 「抱歉抱歉。」金木難為情地搔了搔頭:「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的朋友,所以就比較沒顧忌了。」 「一看就知道,少裝了。」董香冷哼一聲:「……隨便你。」 永近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便開口說:「我還是先去參拜一下這裡的地主神好了……」 金木張了張嘴又閉上,董香扯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留下。 「怎麼了?」 等永近走遠後,金木皺著眉頭小聲問。 「那傢伙是普通人類吧?你跟普通人類交往?還是個武士、你瘋了嗎!」董香氣急敗壞地悄聲斥責:「還讓他知道這個地方,萬一他說出去、把『那些傢伙』帶來怎麼辦?你想害死我們全部人是不是!」 「董香……」知道是自己被戀心沖昏頭,確實理虧的金木一時回不出話來,只能乖乖地低著頭聽董香訓斥。 「不是早就知道不可以信任人類嗎?現在是他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沒有戒心,我們這種人一旦被人類發現就只有死路一條……你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嗎?」 董香幾乎都快哭出來了,氣得差點就拿掃帚砸在金木身上,金木被她扯著衣領晃來晃去,完全不敢看向她。 「……他知道。」 金木小聲說。 「你說、什麼……?」 「他在我十歲的時候……就知道了。」金木輕聲說:「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出賣過我,所以我才覺得他是可以信任的……」 「……!」董香氣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丟下掃帚氣沖沖地轉身離開:「隨便你啦!不過他要是敢有任何動作,我立刻會殺了他!」 金木佇立良久,最後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是因為董香妳還不認識他啊……」 英一直這麼寬容、甚至能夠接受如怪物般在背後開花的他,所以他也賭一把,想把最低限度的真實,全部都交付給對方。 ——當然,只有他必須吃人肉維生這件事,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知道。 當他走到永近身邊時,對方正在水手舍磨磨蹭蹭地舀水。 「你也洗太久了。」金木說道,看著永近洗完右手,將勺倒放著讓水流過長柄。 「順便在心裡想著要許什麼願啦。」 永近的笑臉傻呼呼的,金木悄悄鬆了口氣,應該是沒有聽見什麼吧。 「首先要謝謝這裏的神明守護你到這麼大,然後再拜託他把你嫁給我……」 一邊走向拜殿,永近一邊隨口胡說八道著。 「英,我是男人。」 「我知道啊!欸等等,是說你明明跟我同年,為什麼還在演若眾歌舞伎——」 「啊哈哈哈,被你發現了啊。」 金木額頭滴下一滴冷汗:「我想說戴面具大家不知道嘛,超過一兩年應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嘛,你的小秘密真多,跟你談戀愛真刺激、超有神秘感的。」 永近走到拜殿前方,鞠躬、丟了五円後使力搖起了鈴鐺。 叮鈴、叮鈴,春天的微風吹過山間,撩起了落地的老葉,成千上萬的嫩葉彼此摩擦發出了細碎的聲響,一瞬間時光好像就凍結在這古老的山林裡了一般。 永近拍了拍手,無聲地說出了願望。 整座山都沙沙作響了起來。 金木閉上眼,幾乎可以嗅到風傳遞而來、某處看不見的野花香氣,那會是神明的回應嗎?……或只是太過浪漫的臆想呢?…… 他住在這裡也有五年多了,每當公演一結束或是他需要時間撰寫新劇時,便非得回到這裡才能靜下心來休息,芝居附近的長屋不過是工作時短暫睡覺的地方,而安定神社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他想起了董香,之後說什麼都要跟她道歉才是,她也是擔心大家的安危才會這樣的。說到底,把重逢沒多久的武士戀人帶來神社這邊本身就是一件鋌而走險的事。 是我想得太隨便了啊……他閉上眼,有些微微的後悔。 「結束了。」永近最後再向神明鞠了個躬,然後對他露齒一笑。 看到這個笑容,他又覺得魯莽一點也無所謂了。戀愛果然會讓人像笨蛋。 「我帶你去我平常住的地方。」 金木再次拉起他的手,往森林更深處走去。 那是過了主殿後藏在更深處的狹小長屋,金木帶著永近走向最旁邊的一間隔間。 「這裡是大家平常住的地方,一般來說是不會讓外人來的。」金木有些羞赧地別過頭:「因為是英的關係……才放你進來的喔。」 「啊、喔……」 永近愣了一下,紅暈猛地衝上臉頰。 啊——金木在害羞——超可愛超可愛——他壓抑著表情,在內心大吼大叫。 一直以來被金木那身擅長服侍客人的花街氣場壓著打的小處男永近表示非常雀躍。 「英?」 金木拉開了有些破舊紙門,招呼他進來坐。 「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大聲說道,脫了草履小心翼翼地踏入。 金木的房間本身就是相當狹小的空間,而因為四周還擺滿了書箱的緣故顯得更加窄小了,榻榻米中央有一小茶几,上面插著一枝半垂的櫻花。 「抱歉,我很久沒回來了,沒有準備茶葉。」金木有些愧疚地說道。 「這是你的書?」 永近張望了一下,恰巧看見書箱最上層擺著以役者繪(2)為封面的書冊,他徵求了金木的同意後便拿起來翻閱。 「是我寫的劇本喔,也就是《桜花時雨團扇絵》的小說版本。」看見永近認真地翻閱著,金木有些羞澀地笑道。 「喔對啊,我聽說這本在江戶超流行的哎,這幾天本來想說去書店找來看的。」永近大略地瀏覽著內容:「金木,以後年齡過了,就去當作家也不錯啊。」 「當作家會餓死的,寫一本書要花好長一段時間,即使被書店買下也就那些錢(3)……不過還可以抄書賺點錢。」因為放鬆的緣故,金木悄悄地打了個哈欠:「想說從演員退休後去開家書店也不錯……」 「叫金木屋之類的,好可愛的感覺。」永近甜滋滋地幻想了起來:「那樣我就天天上門買你家的書,很快你就會變富商了喔。」 「不愁吃穿的武家大少爺少在那邊灑錢了。」金木糗他:「也好啊,你可是個足夠跟月山先生比拼錢包深度的男人,深——不可測——哪——」 永近大笑起來,在笑聲中猛然想起另一件事。 「金木,說到這個,上、上次那個初夜拍賣的事情……」他有些結巴,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真的想問什麼,是要叫他乾脆別賣了?還是說現在就讓我買下吧? 「啊,對,我也正要跟你說這件事。」 金木從懷裡掏出另一張刷版出來的傳單,遞給永近。 「什麼?」 和紙上頭繪著役者.佐佐木琲世,用幾行小字在旁邊寫著神代座立女形初夜拍賣,那過於鮮豔的黑字讓永近胸口一陣絞扭,幾乎想別過頭去不敢再看。 但那役者繪又美到令他目不轉睛。 戴著玉櫻面具的佐佐木琲世頂著島田髻的假髮,上頭前前後後插滿了金色髮簪,一叢鮮花斜插、低垂的嫩艷花瓣恰巧遮住了他半張臉,只露出一側含情脈脈的似水瞳眸。 畫家亦細緻地描繪出了他一身太夫(4)盛裝,最外邊的一層黑底金紋打掛(5)細細地刺上楓與白菊,下層的和服因他側擺的姿勢微微露出,染著飛濺瀑布與鯉躍龍門之景,層層疊疊的衣領上重櫻梅花交錯,藏在最深處的刺繡重襟是紛落的細雪,綁在前方的腰帶上更有隻碩大的鳳凰拖著尾羽回眸、挑逗似的凝視。從裡到外分別象徵由冬至春、由夏至秋。 「……啊啊,你真是、你是故意想讓我著急嗎?」永近抱怨道,想著金木將穿上這身盛裝步上舞台、甚至成為眾多男人競標初夜的對象,他就覺得有股說不上的憤怒。 「還請義秀大人務必……不要來。」 金木拔高嗓子,故意用歌舞伎語調和假名開他玩笑。 「怎麼可能不去!」永近著急地喊道,將傳單折好小心翼翼地收進袖裡,胸口悶悶地燒著一把火——怎麼可能不去,要標下也只能由我來標。他妒火中燒地想著。 「總之呢,這可是小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拍賣,還望武士大人賞臉。」 金木研笑得一臉人畜無害。 「絕對、不會讓您失望的。」 (1) 羽織紐:將羽織(和服外套)固定在身前的裝飾品,禮裝時以毛球形狀為主,也有其他造型。 (2) 役者繪:浮世繪中以演員為繪畫主題的類型,多半是畫師與歌舞伎業的合作,類似現在的演員海報跟劇照。 (3) 江戶時代沒有版稅概念,而是由書店買斷作者的創作,因此文人無法靠出書賺錢。 (4)太夫:即後來的花魁,吉原前期多稱最高級的遊女為太夫,與歌舞伎中的淨琉璃太夫意義不同。 (5) 打掛:披在女性和服外的絢爛外袍,在江戶時代是象徵武家地位的女性穿著;想顯示地位的花魁也會穿上色打掛。現代常見的是日式婚禮的婚宴上穿的新娘禮服。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