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 |
啪。 彷彿捕捉到隱沒在浮動的空氣中、花瓣墜地的微響,十二歲的少年驀地回過頭去。 「研?」 母親柔聲喚道。他轉回來望向她,母親正在裁成團扇形狀的紙上作畫。 手工十分擅長的母親接了不少附近村子裡的繪畫工作來賺取兩人的生活費。當她用纖細的手指握著同樣纖細的筆尖,在紙上描繪著從樹枝上墜下的櫻花時,那優雅端莊的姿態會令他微微目眩——薄紙上落花半染色的模樣就像午後的驟雨,打落在只描了黑邊的撐傘美人身上。 「大概……是聽錯了。」他輕輕地回答,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的書冊上,空氣嗅起來有幾分潮濕,也許很快就會下雨了。 「父親的書讀到哪本了?」順著他的話,母親繼續問著。 「《古今和歌集》,不過用詞有很多還看不懂。」 他很喜歡聽母親的聲音,柔柔的、不大聲,像剛被陽光烘烤過那樣充滿了溫暖。雖然大部份情況下母子倆都偏好安靜地各做各的事,但一旦開始交談,他就會因為想要多聽母親的說話聲而努力地延續著話題。 「乖孩子。」母親笑了笑:「等這裡的工作完成,我再幫你寫上註解吧。」 一時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點點頭,望著母親鋪平紙張,用墨線小心翼翼地細化美人輪廓的細節。根據母親的說法,被稱作「團扇繪」的畫作完成後會拿去讓師傅雕刻成木版,而後轉印在其他紙上、做成人們手中的扇子。 「母親喜歡櫻花嗎?」他看著畫好的櫻花花瓣,放下手中珍貴的書冊問道。母親說書箱裡的書全部都是父親親手抄製而成,對於從未見過父親、又是獨生子的他來說,這些墨痕組成的文字就是父親的話語;而扇繪紙上的鮮色線條,就是母親的聲音。 「喜歡哦,研還記得離開江戶的那天所走過的路嗎?」她微微一笑,對於他打擾自己的工作完全不惱怒:「有句諺語叫はななぬか,寫作『花七日』,意思是櫻花只能盛開七天,然後就會驟然凋謝。」 對於母親的問句,他先反射性地點點頭,過一會又困惑的眨了眨眼,轉過頭去看了身後掛在牆上父親留下的字帖,上頭以遒勁的力道寫著非和歌亦非漢詩,不合格律的幾句話: 「花千枝,櫻七日,榮一時,散一世。」 母親笑了一聲。 「沒錯,那首詩就是從這句化用而來的。你知道嗎,從外地通往江戶的分界線上有一條大道,離開江戶的那天我們也有經過……凡是從那條道路遠離那座城市、或是剛從外地回來的人,都有機會遇上只要見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的獨特美景哦。 「在初春結束之時,兩旁伸展的的櫻花枝頭就會像是被誰同時絞殺一般,大量的櫻花瓣紛亂地隨風飄落……」母親悠然神往地放下畫筆:「那模樣,就如同午間時雨一般美麗呢。」 他歪了歪頭,想起書上讀過,時雨是冬天偶然降下的驟雨,但是櫻花是春天的花啊,母親是不是把季節搞錯了? 但他終究沒有出言糾正她,而是閉起眼逕自想像起了那番風景——空蕩盪的街道、驚喜的旅人、漫天墜落的櫻花花瓣。就像乾旱時好不容易迎來的一場急雨那樣不可思議的喜悅。 「可惜我只有跟你父親一起看過一次。」她有些惋惜的說道:「如果也能讓……研看看就好了。」 「嗯,也想看看啊。」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只是揣測著母親的心情,模仿似地感嘆。 話題結束,兩人又沉默了下來,母親安靜地磨起了墨。 他把注意力放回書上,卻仍然有點在意母親最後一句話裡那不太自然的中斷。 外頭下起了雨。 因為是午後驟雨的緣故,很快就變成了滂沱大雨。 不久後,小屋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吆喝聲與敲門聲。 「研,躲起來,別出聲。」母親的表情波瀾不驚,她整理了下衣領,確認腰帶有沒有綁歪;此時他快速地繞過母親工作的小几,到房間深處掀開了父親留下的沈重書箱。 書箱裡空蕩蕩的,父親成堆的書冊跟母親畫過的扇子全都被整齊的擺在箱子後方。他深呼吸,拗折四肢把自己藏進去。 母親招呼來者的聲音隔著木箱變得有些模糊。 他弓起背脊縮在箱子裡,咬緊牙關不發出一點聲音。有點擔心過一陣子他又再長高後,這巨大的木箱也許會再也裝不下他?到時又該怎麼辦才好? 狹小的空間壓迫著身體,全身上下的骨頭嘎吱作響,他只能緩慢地調整位置,好讓視線對準巨大木箱中唯一的鎖孔——這樣至少可以透過空隙清楚地看見外頭發生了什麼事。 不管來者何人,母親總是會訓練他第一時間藏起自己。她說,這是為了有朝一日碰上危險時,他能以最快的速度躲好的緣故。 而他從來沒鼓起勇氣問她一句:如果真的很危險,暴露在外的您又該怎麼辦? ——說到底,母親這麼謹慎的緣故,他是知道的。 一定是因為、他是個背上會開花的孩子。 每當他心情動搖時,那怪異的肌肉組織就會無法控制地從後腰迸出,形似花瓣,卻佈滿粗鱗材質的妖異紋路,嬌豔的鮮紅色澤就宛如滴下的甜血一般。 人們竊竊私語著,說他是妖怪之子,是不祥的、會帶給周圍不幸的孩子。 不管母親帶著他搬到哪裡,關於他的恐怖傳聞總是在短期內不脛而走,所有人都對他退避三舍,孩子們也聽著父母的勸誡不敢靠近他。那些村民們威脅著母親,若是不幫他們承擔更多工作,就要將自己的存在公諸於世,把妖怪之子跟妖怪的母親都交給町奉行處理掉。 母親最終承受不了他們的欺壓,偷偷帶著他離開,繼續找尋下一個能夠接受他們的所在。然而這樣的情況不會隨著他們易地而居就輕易消失,不管兩人逃到哪裡,只要自己的秘密被發現,就會遭受到不同形式的可怕對待;即使也遇過溫暖的好人願意伸出援手,他們也很快就不得不離去…… 最後,母親帶著他到這個村落與村落的交界處,花了最後的一點錢請工匠建了一座簡單的小屋,兩人隱姓埋名地長居在屋裡,除了母親偶爾要他躲在家裡,自己以獨居寡婦的身份到村中接一些零工掙錢外,非必要兩人便不再外出。 但同時也因為地理位置在村與村的中間,每逢下雨總會遇到幾位旅行者跑來躲雨。為了不讓他的事情又在鄉間流傳開來,母親嚴厲地要求他在有外人的情況下必須躲好,連一點聲音都不能發出來。 他緊緊閉上眼,早就習慣這種事了,習慣也就不會痛苦了。 母親說:溫柔的人只要接受一切就會很幸福了。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幼小的自己怎樣也無法控制背後亂舞的花瓣,傷了一群原本前來欺負自己的男孩子。那之後,他被憤怒的大人們以棍棒打得全身是傷,而母親當機立斷地帶他連夜逃離了那個村子。 「母親、也有花嗎?」 他趴在母親背後,感受著她溫暖的體溫透過被淚水浸濕的布料傳來,偷偷幻想著也許這衣服下面同樣藏著會開出花朵的經脈也不一定。這樣他跟母親就一樣了。 「有啊。」 即使在午夜的大雨中,背負著幼小又懦弱的兒子、腳踏濕潤骯髒的泥地,母親的聲音也沒有一絲不耐煩,只是有些疲憊。 「……母親的花已經不會開了。記清楚媽媽的話,研,背上的花朵,只能為了守護所愛之人而綻放。這朵花……不可以用來傷害他人哦。」 那一天,母親將這最貴重的信條告誡了他。 從鎖孔窺探著,來躲雨的人是兩名武士,右手提著佩刀,背後掛著簡陋的行囊。 母親殷勤地招待著兩人,取出平常母子倆從來不碰的茶葉,用熟練的動作沏茶,為了沒有食物招待對方而頻頻道歉。 身子壯碩的武士盯著母親許久,面前的茶一口都沒碰,他用洪亮低沈的聲音開口。 「夫人,冒昧打擾。請問您是否聽過『桜七家』?」 母親瞪大眼,手中的茶葉罐無聲地落下,乾枯的茶葉散了一地。 另一名高瘦的武士從行囊中拿出卷起來的紙,攤開看了好一會兒。 「我們應該沒走錯情報給的路線,看來的確是畫上的女人沒錯。」 因為武士正好背對著木箱,箱中的少年正巧可以看見畫卷中的肖像,那確實是與母親眉眼十足相似的美人,就連母親那頭格外烏黑豔麗的黑髮都以重墨描繪得惟妙惟肖。 「兩位是來躲雨的吧。」他窺見母親用顫抖的手心不在焉地收拾榻榻米上的茶葉。 「夫人,在心虛嗎?」武士沉聲笑道。 「不。」 母親乾枯地笑了一聲,挺直背脊,放棄似地抬起頭來。 他突然發現,母親眼下的陰翳又深又重,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時候寫滿了蒼老與倦怠。 「既然如此,你們是哪一方的?」 困在箱子中的他打了個寒顫,忽然渾身發冷。 矮武士咧齒而笑,一臉挖到寶的竊喜樣。 「既然您承認了,也就知道我們是為何而來吧——十二年前的未竟之事,差不多也是了結的時候了!你們的計劃早被我們掌握,如今世道好不容易昌榮和平,絕不允許再陷入戰火之中!」另一名較高的武士將刀鞘交予左手,哐噹一聲拔出刀來,滿臉怒容。 「請你們盡可放心吧,『桜七家』已經被我解散了!如今七家的血脈皆不存於世,等我這個孤單老女人死後,就什麼也不剩了!」 母親沉聲喝道,凜然地昂首望向兩名持刀的武士,臉上毫無懼色。 不……不要! 指尖前端傳來尖銳猛烈的痛楚,他的手指不自覺地在木箱邊緣焦躁用力地刮搔,指甲前端破損了,割出又燙又痛的血。 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拔刀?不要傷害母親……! 此時,從剛剛就刻意避開將視線投在他藏身處的母親,忽然間轉過頭來直視著他。 她的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非常非常輕地搖了搖頭。 那目光就像承載了整個世界的溫柔般,滴下了訣別的淚珠。 不! 他差點就喊了出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在最後一刻他忍下了,咬牙、將不被允許的哭喊嚥入被火灼燒的乾痛咽喉中。 母親……求您反抗啊……! 「既然如此,我現在就在這裡將妳這怪物就地正法!」 矮武士叫道,泛著清冷光澤的刀尖揮動的那瞬間,母親淺笑著閉上雙眼。 「怎樣都好,我已經很累了——」 她的唇,吐出了無聲的道歉。 木箱爆裂,飛散成千百片碎片。 後腰酸麻的像是被火焰燃燒著,他從木箱的殘骸上衝出,伸手試圖撈回母親下墜的手腕,但終究撲了個空。 他抱進懷裡的只有母親癱軟的身軀,還有胸口上怵目驚心的一道鮮紅。 「什麼啊,這女人在說謊嘛,這不是還有個兒子嗎?」 「這些怪物就是這麼狡猾,剛那女人盯著箱子看我就就覺得不對——」 刀劃破凝固空氣的咻咻聲、男人刺耳的低吼聲。 他一咬牙,後背的花瓣徹底伸展、堪堪擋下這力道沉猛的一擊。脆弱的肌肉組織被鋒利的刀尖割傷,幾滴溫熱的血落在地上。 痛嗎?不,一點感覺也沒有。 只有無止盡延伸的麻木和冰冷。 母親,如果是為了守護您,我被允許使用這份力量傷人嗎?可以嗎? 就算救不回來也沒關係,不能讓您落入他人手中啊。我知道如果我死了您做的這一切就白費了,即使如此我還是—-- 男人的刀再次劃破空氣,而他身後的花變得堅硬,那終究是他肉體的一部分,他總有一天會像這樣學會控制它的;皮被削開痛不痛?肉被割裂痛不痛?無所謂,沒有什麼比母親胸口的傷口更痛了! 他咬破了下唇卻毫無痛覺,只顧著讓人偶似一動也不動的母親躺在地上,趴到她身上護住她。這就像過去躺在母親胸口撒嬌一樣而已罷了、沒什麼好怕的,只不過是跟以往相比,母親的身體比較冷而已。 所以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要保護媽媽。 男人的吆喝聲、咒罵聲和他無聲的、憋住淚水的嗚咽混雜在一起,他不懂也不願去攻擊,只是一直讓羽翼似的花瓣大大張開,試圖接下所有會波及到母親的刀尖。 逃走啊,活下去。活下去,母親的死才有意義。心底小小的聲音說。 母親還沒有死!我撐過去她就會得救了!他嗚咽著反駁。我保護好她等這些人放棄走開了,我就帶她去找村大夫,一定治得好的。 你是笨蛋嗎?那些人不會放棄的。 「你是笨蛋嗎?」 紙門被猛然拉開,清冷高亢的女聲打破了屋內陽性的殺伐聲。 「不去傷害他人,就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 視野一片紅色。 他暈眩地、迷惑地、近乎著迷地看著竄動在空氣中宛如巨大蟒蛇般的艷紅藤蔓,鮮血與慘叫四起,而他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那是那女人背上的花。 陌生的女人站在門口,穿得一身夜黑,她身後張牙舞爪的碩大花瓣刺穿了兩名一高一矮的武士,墨黑的長髮沒有扎,像絡新婦灑下蛛網似的披散開來。 「母……親……」 那女人有著母親的面容。 「別鬧了,我可不是她。」女子啐道,花瓣嗖的一聲收回,她墊高的草履踩過兩名武士的屍身,毫不猶豫地碾碎他們的頸項。 世界全是紅色,到處都是死亡,充斥著淒慘與毀滅。可是他卻著迷似地盯著她、愣是半晌回不過神。 女子揮揮手要他讓開,他才醒悟過來、連滾帶爬地躲到一旁。她則是走到母親的身軀旁邊,凝望著,那就像個被毀壞的人偶——原作的靈魂已經流失,任憑世上最靈巧的雙手也無法將之修復。 「……沒救了,你死心吧。」女子沒有看他一眼,語氣中有些憐憫。 「我……」他無法轉開視線,這個少女不是母親嗎?看,她們長得多相似啊。 女子撇過頭去,不再理他。 「您為什麼還是這麼傻?」她對著母親的遺體開口:「為什麼有勇氣丟下我,既然都選擇他了,為他戰鬥到底就這麼難嗎?」 母親沒有回答,只用佈滿黑暗與幽紅血瞳的無神雙眸回望著虛空,對她的提問再也不會有所回應。壞掉的人偶,破敗的殘花。 女子最終嘆了口氣,彎下身,用顫抖著的雙手輕輕合上母親的雙眼。 直到女子再沒有其他動作後,他顫抖而畏懼地探頭、幾乎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目光。 「初次見面。」女子撥開遮住臉龐的黑髮,轉過頭來、一雙紅唇對他扯出一個毫不真心的微笑:「我是你的親姊姊,是來帶你回去的。」 「……回去?」 「是啊,回江戶去。」 雨依舊滂沱下著。 他轉過頭,茫然地望向牆上父親的字跡。 花千枝,櫻七日,榮一時,散一世——所有的字都在血之中被模糊了。 母親的話語言猶在耳。 「在初春結束之時,兩旁伸展的的櫻花枝頭就會像是被誰同時絞殺一般,大量的櫻花瓣紛亂地隨風飄落……那模樣,就如同午間時雨一般美麗呢。」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