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三〉 浮世 花の色は 霞にこめて 見せずとも 香をだにぬすめ 春の山風 (紅霞掩紅花,花色無由見。惟有山風吹,花香偷送遍。) |
木刀相撞,迸出清脆的一響。 高大的男子後退,再上前一步、雙刀對撞,永近英良被對方沉重的力道壓得呼吸困難,他有些慌亂地滑步後退、額前滴下了一粒汗珠。 「亞門先生——」 「不要分心!」 亞門鋼太朗厲聲喝道,使力振開永近的木刀,刀一打橫便直削永近的腹部,若不是他反應夠快地後退一大步,換成真刀早就肚破腸流了。 自知跟對方比力氣絕對贏不了,他重整拔刀姿勢,佯裝預備下砍、刀身卻在亞門的斬擊劈面而來時輕巧地打了個旋,差幾厘米就削過對手的太陽穴。 「花巧!」 這一招逼得亞門不得不收起攻擊動作向反方向閃避,臨危不亂地斜身一刀擋下便又將永近的攻擊化為無形;這次換永近被撞得失去平衡,他趕緊穩住下盤,眼明手快地接招,兩刀再次猛力相撞,發出兩聲鏗鏘脆響。 不過幾秒的交手,亞門壓低身子屈膝一迴,兵器被力道盪開,他的刀鋒隨之斜劃過永近胸口,距離衣領不到兩厘米,勝負分曉。 「永近,投機的攻擊太多了。雖然實戰時講求的是勝利便好,但基本套路還是必須穩扎穩打地練全,應變時才有基本功可循。」亞門將練習用的木刀擺回,嚴格地評論道。 「好……」敗下陣來的永近點點頭,喘著粗氣。 「……」亞門欲言又止,停了幾秒後還是蹲到永近面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的基本功不錯、領悟力也高,照理來說,從你開始練劍的年紀來說應該不會只是這個程度,為什麼……」 「亞門老師、那是……」 永近抬起頭,還來不及回答,道場的門卻在此時被拉開了。 「因為永近大人太聰明了,可不是嗎?」 譏諷的話語隨著來人的腳步傳來。 「丸手大人。」亞門對他恭敬地鞠躬。 「劍術課結束了吧?那我要借這孩子一用嘍。」丸手隨意地擺擺手。 亞門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收好東西再次一鞠躬後便離去了。 「變敏銳了啊,亞門君。」亞門走出道場後,丸手感嘆道:「但他大概從沒想過你刻意不學好劍術的崮中原由吧。」 「沒辦法啊。」永近無可奈何地笑道:「負責戰鬥的他們只要思考戰術就夠累了,本來就不需要多考慮政治因素,想不通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永近英良的確是刻意不去學好劍術的。 當今當主和修吉時的親姊姊和修良子,在下嫁代代擔任御右筆頭的永近氏後誕下的獨子永近英良,雖然是外孫身份,卻是孫輩中最年長、能力也最出色的一位,又由於良子是已退位的前藩主和修常吉最疼愛的女兒,就算他不姓和修,依舊是藩主授意重點培養的繼承者人選。 在被幕府特殊禮遇、與一般的諸侯大名體制相異極大,重視實力勝於血統的和修家來說,繼承規定並不是難以變通的鐵律,雖然是永近家的長子,畢竟血統一脈相承,只要由母親的胞弟和修吉時代為收養、改姓和修便有了完美的繼承資格——因此和修吉時的兩個親兒子對永近煞是忌憚。 然而永近家上一代當主,也就是永近的父親曾負罪在身、加上他本人私下極度厭惡和修家的天職,鮮少出戰立功,若真的要繼承家業必定會是一著險棋。 然而偏愛他母親的爺爺常吉卻又不願放棄此事,於是良子在衡量利弊後,認為當個安分的輔佐比主君更加安全:為了保護永近英良不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她嚴格要求他韜光養晦——即是在武力至上的和修家裡裝出不擅武術的假象,意圖使爺爺徹底斷了讓英良繼承之念。 但是良子沒有料到的是,永近英良做得更徹底:他乾脆讓自己變成真正的武術白癡。 ……這最大的原因還是由於十歲之前,他蹺掉太多劍術課跑去找金木玩的緣故,即使後面力圖補救也早已晚了其他人許多步,本來就不喜歡體力勞動的他索性繼續混水摸魚下去。 「永近大人,我啊、對昨晚很好奇吶——是否旗開得勝呢?」 話題一轉,丸手有些邪惡地笑道。 「怪不得丸手大人在百忙之中特意前來,真是領教了八卦的威力呢。」永近的語氣跟表情都十足地假惺惺。 「嗯?不打算回答我嗎?」 永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報以燦爛的一笑,無情地別過頭去打算直接離開。 「當然是無可奉告。」 「但是啊,有個人很想知道喔。」 身後丸手的語氣突然變得陰惻惻的。 「……你該不會告訴我母親了吧?」永近轉頭的速度差點扭到脖子。 「我事前就告知她了,要是她不同意我不會帶你去的。」丸手說的話有如千斤重,每個字都重重地砸在永近頭上:「不過我帶來的消息可能會讓你更困擾喔。」 「母親居然同意那種事?」永近漲紅了臉,那個嚴格的老媽耶。 「哼哼,她也對你足不出戶這件事感到很煩惱,所以對於你終於有心要『長大』這件事沒什麼意見,不過她要警告你玩玩就好,不准陷入太深,好男色(1)沒關係,跟女人玩反而困擾,要是懷孕了對方找上門來還挺麻煩的。」丸手竊笑道。 「……那你講的是誰?」刻意忽略丸手的警語,永近眼神暗了下來。 「有馬貴將喔。」 丸手擺擺手,走過永近身邊,說道:「有些事早點提醒你比較好,總之他找你吃午餐,等等我會跟你一起去,所以你稍微換件衣服吧,一身汗味臭死了。」 「……等等,你說啥?」 直到丸手離開後,永近英良都還沒反應過來。 (1)男色:在江戶,男風在武士階級之間算是風雅的事。 ++ 有馬貴將。 對和修家子弟及旗下家臣來說,始終是個可望不可及、傳說般的人物。 即使有望作為大名繼承人選的永近英良也鮮少與對方有正面接觸的機會,更多時候是在宴會上遠遠地看見對方的身影、或在公佈重要作戰時能看見他配刀立於現任和修當主的身側,他對這個人的印象是永遠的面無表情、雪一般早白的頭髮、還有一副江戶不容易買到的眼鏡。 那人是和修家的最後王牌,甚至說他是整座江戶城最強大的武士也不為過。 對於有馬貴將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永近英良從來都想不明白。無論是公眾下被分派任務或是宴會上眾人閒聊時,他總是冷淡而客氣的回應著,即使有笑容也不似發自內心;平時總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但實力卻恐怖到即使全藩上下所有武士同時向他進攻、都難以戰勝的程度。 「所以……請問,有馬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永近英良背打得挺直、正座的姿勢百分之百完美;他戰戰兢兢地望著對面默默用筷子夾斷烤魚的有馬貴將,根本吃不下飯,胃緊張到都扭了起來。 因為算是第一次正面交談,對於稱呼他私下斟酌了很久,出於敬畏的心態是會想尊稱對方有馬大人,但是作為和修家的直系,按理來說有馬地位再高依舊是稱臣的一方,所以他最後用了不卑不亢的態度來應對。 「永近大人,昨晚是跟琲世過夜嗎?」 有馬貴將放下筷子,表情依舊平穩地不起一絲波瀾。 反而永近整個人都寒毛直豎了起來——等等,對了,昨晚在歌舞伎的場子裡他的確有瞥到有馬的身影,見鬼了,這是怎麼一回事?爭風吃醋? 不對啊,如果是有馬吃醋丸手的表情不會那麼嚴肅,那傢伙一定恨不得多冷嘲熱諷幾句,難道是…… 「是的,不過僅僅只有過夜而已,我沒有做出格之事。」永近微微低下頭,姿態謙卑,語氣卻相當強硬。 「我知道。」 身邊服侍用餐的小姓(2)為有馬斟了茶,他拿起來吹了一口氣:「我也時常與他見面,並沒有要為此責罰永近大人的意思。」 內臟彷彿被丟到冰水裡,狠狠凍結了一般。 他並不知道這份不愉快該怎麼命名,但若是可以他真想立刻衝出和室,一點都不想再繼續對話下去。 「……這、這樣啊,很久了嗎?」他想像著用短刀割著心臟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疼痛,逼自己一字一字地追問著。 「是的,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有馬貴將點點頭:「我就開門見山說了,我們懷疑神代座是喰種集團。」 喔。 果然啊。永近英良感覺自己的內臟從被冷凍狀態化成一攤爛泥,從身體裡流得一乾二淨。 「昨天的武打戲,我看著覺得挺不對勁的,演員裡頭一定有擅長打鬥的人在,所以早上就去問了有馬。」丸手聳聳肩:「他告訴我他調查這個劇團已經將近一年,裡頭有許多可疑的跡象,我覺得他的推測相當合理。」 「是的,包含我請去探查的許多探子都回報過,買下那些色子過夜時沒有人願意一同吃晚餐,有幾位甚至連敬酒都拒絕。」有馬冷靜地說:「即使是花街裡都沒有不准喝酒或吃飯的規矩,一時興起餵遊女吃東西的大老爺多的是,因此這點值得作為線索。不過只有個例外——丸手先生買過卻沒享受到的鈴屋玲,別的探子說他整夜都在吃糖果。」 「……」丸手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不過沒多說什麼。 本來永近一定會趁機嘲笑他幾聲的,但此時此刻他完全沒有那種心情。 他今天早上是在琲世的腿上醒來的。 對方似乎整夜沒睡,在他身邊相當敬業地照顧他,一發現他醒了就命人端來早飯,替他溫了一壺醒酒茶,還親自餵給因為宿醉而爬不起來的永近吃。 是的,他那時候邀請過對方一起吃,但是琲世卻笑笑說不用了,他要趕著回去休息,下午還要去劇場工作。 也太操勞了吧?雖然被面具遮住,但雙眼下方也許有超大的黑眼圈也說不定。永近感到微微的心疼,卻對此無能為力。 「那我還能見到你嗎?」臨走前,他依依不捨地問著。 「隨時歡迎大人前來觀賞表演,您給了我一個十分愉快的夜晚。」琲世一如昨夜給了他那種職業式的微笑。 那個樣子是喰種……嗎…… 簡直最糟的事態啊,永近深深嘆了口氣。 「所以你們打算怎麼辦,總不能在表演的時候殺去台上吧?」 有馬和丸手對望了一眼。 「我們自有方法處理。」 (2) 小姓:武士身邊的侍童。 ++ 喰種是吃人的妖怪!而且這不是百鬼夜行的傳說,是實際存在的野獸,是披上我們人類的皮捕食我們的大壞蛋喲! 在幼小的時候母親就這樣教導過他,她指著畫卷上面目猙獰的人類耐心地解釋著:而英良你出生在和修家,天生就背負著將他們趕盡殺絕的任務,所以你是正義的義士,要努力成為一個偉大的武士,帶給江戶百姓安穩的生活喔! 小時候的他矇懞懂懂地接受了這一切,喰種就是該死,他們是會騙走小孩並且吃掉的惡鬼,不能讓江戶的人們知道妖怪的存在否則他們會非常害怕;而他們必須磨練自己的武力,成為不知名的英雄,為百姓除害而挺身跟怪物對抗…… 這一切,都在他遇到那個少年後徹底顛覆了。 「可惡,那個笨蛋……」 永近奔跑在大街上,有幾個路人被他撞到後怒目瞪他,但又因為他身上沒換下的紋付袴(3)和佩刀而退避三舍。 懷裏揣著的繪扇沈甸甸的,無聲地提醒著他它的存在。 這次絕對不會再隨隨便便放任他騙自己了。 就算是真的搞錯人了、在大家面前丟臉也沒關係,那種無能為力的後悔,說什麼也不要再嚐一次了。 「啊……忘了換衣服,糟糕。」 走到歌舞伎芝居門前時,他才注意到自己一身武士打扮,這下子沒法進場了……他十分沮喪地靠在牆壁上試圖讓狂奔後的自己緩過氣來。 正值入場時間,一大堆人擠在門外七嘴八舌,深怕自己太顯眼的永近躲到一旁,每逢有人提及佐佐木琲世時便仔細地偷聽。 「——欸,你聽說了嗎?」 「你說立女形(4)佐佐木屋要拍賣初夜的事嗎?」 「對對,就是那個,每次演出我特別愛看他,不管什麼角色都超美的啊——」 「之前是砸錢跟他玩過幾次,但是每次都不能抱……!哪有人都在陰間茶屋做事了還不賣身的,簡直折騰死人啦,每次都只能看著他流口水然後抱其他人。」 「好像是說原本資助他的和服店神代屋要收手了的關係,錢不夠想裝聖人也沒辦法啦,再說他也沒幾年可賣了,還不趁機多賺點!」 「也是,雖然戴著面具不過看來也是十五歲左右啦,再演也沒幾年了,退隱前想要大撈一筆也是人之常情、哈哈哈哈——」 永近壓下不自覺握緊的拳頭,他現在穿著繡有永近家紋的羽織(5),不可以衝動、不可以打架,好好等演出結束找到對方然後問個清楚,缺錢要他資助也不是不行,總之沒有什麼事比整個劇團被和修家盯上更糟了。 如果可以早點遇到琲世就好了……在什麼賣身的傳言之前、或是在有馬盯上他之前,也許更早更早之前,當時早點握住他的手就好了…… 暮色鋪展開來,天際一片火紅。 站久了有些腿痠的永近找了附近的糰子店坐下,一邊吃一邊耐心地等著。 丸手最後沒有禁止他再去找琲世,只是再一次警告他只能玩玩不准動心、也不准暴露任何和修家將有動作的情報,永近雖然點頭稱是,他是不打算暴露和修的計畫,但心底深處卻十分明白……在他第一次見識到佐佐木琲世的舞台時,他早就不可自拔的深陷其中了。 「這不是……義秀大人嗎?」 永近轉過頭去,穿著普通男性裝束的琲世站在不遠處,語氣中有些驚訝。 他臉上依舊帶著白面具,而永近對他咧嘴而笑。 「喲,今天真早結束?」 看,那黃昏燃燒著的夕陽多麼美啊,我又和你在黃昏的時候相遇了。永近有些悵然地想著,一口把最後一顆糰子吃掉。 「今天沒有我的戲份,我只是去後台幫忙準備而已。」琲世自然而然地坐到他身邊,也跟著向老闆買了串糰子,但只拿在手裡沒有吃下去。 「也是啦,工作了一整晚還要繼續演也太累人了。」永近聳聳肩:「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驚訝?」 他指的是自己身上的武士裝束,琲世立刻就領會到了他的意思:「啊,聽大人的說話方式自然而然就猜得到了,禁令歸禁令,我這裡也有許多武家的大人會來光顧呢。」 「給我吃一口吧?」 永近沒頭沒尾地說。 「嗯?」琲世瞇起眼,有點疑惑地把糰子遞到他唇前。 「反正你只是為了能坐在這邊才買的吧,不喜歡的話我幫你吃掉吧。」永近咬掉第一顆糰子,口齒不清地說。 「真是的……義秀大人還是這麼明察秋毫,我的確不太喜歡吃這種太甜的甜點……」他能清楚看見琲世眼中的動搖,但對方依舊強行堆起笑容,手輕輕摩挲著下巴。 永近眼神一暗。 「你沒有表演,所以今晚也沒事吧?我可以約你嗎?」他直接單刀直入地問道。 「……只要您願意再等我一下,讓我去處理完剩餘雜事的話。」琲世看向他,十分真誠地點點頭。 永近真希望他沒錯看對方眼中的依戀。 (3) 紋付袴:武士階級的日常裝束,紋付指的是上頭有家紋的羽織,袴是和服中男性穿著的褲裙。 (4) 立女形(たておやま):一個劇團中地位最高的女方演員。 (5) 羽織:和服外套。 To be continued(・ิ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