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舞伎?」 初開的櫻花落了一片到喝到一半的茶杯中,上頭還沾了點泥巴,名為永近英良的少年懊惱地盯著杯底,倖倖然地將剩下的糯米糰子塞入口中,有些口齒不清地反問。 「對啊,永近大人沒有偷偷溜去看過嗎?」瀧澤政道湊近他耳邊,聲音壓得極低。 「沒有實際看過,雖然是有聽說過啦——喂,我說,政道你是武士吧,不是禁止入場嗎?」 「所以才說偷偷溜去啊!」 瀧澤直起身,振振有詞地說道:「雖然好多年前就禁止讓女人演出了,不過現在的表演更值得一看了喔!最近江戶出現了以劇情取向聞名的劇作家,不但故事精彩、也完美地保留了以前的香豔演出,要我說的話簡直是歌舞伎的巔峰時代!」 「不就是因為太香豔刺激才被禁的嗎?」永近漫不經心地反問。 「大致上是因為演員賣身的事情被禁的沒錯……」 提及此事,瀧澤的臉紅了起來。 「啊、該不會你買過?」永近見狀露出了邪惡的笑容,用沾了醬汁的手指戳戳瀧澤的鼻頭。 「才、才沒有!在遊女身上花錢的話我會被母親大人宰掉的!」 「哎——門票不是也要付錢嗎?」 「是沒錯啦,不過好歹演員是男人啊!而且這可是平民看的戲,最貴的上桟敷席也就銀35匁、對永近大人來說應該還算承受得起的花費才是吧?不喜歡也有更便宜的座位,真的不考慮去一次看看嗎?只要換上平民裝束再用扇子擋一下臉就行了——」 永近將另一串糯米團子塞到他手裡,示意他閉嘴,眼神牢牢盯著著瀧澤的身後。 「啊哈哈哈——」 聽見熟悉的陰冷笑聲,瀧澤後背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小子,作賊心虛了?」男人咧著嘴笑,故意戲弄他似的挨在他身旁坐下,用不懷好意的笑容斜眼瞄著他。 永近英良嘆了口氣。 「我說丸手大人,不要太欺負政道了。」 「才沒欺負他。我倒是想問,永近大人對這種話題這麼冷靜,難道對抱女人有豐富經驗嗎?」 丸手斎才坐定就丟出了如此勁爆的問題,成功地讓在座的兩人徹底石化。 「……怎、怎麼可能有……」原本還氣定神閒的永近英良難得地結巴了起來。 「男人呢?」 「這個也沒有……」 隨著語句越縮越小聲,永近的臉也越來越紅。 丸手猛地爆出了一陣洪亮的笑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是十七歲的帥氣小伙子了啊永近英良少爺,怎麼還是百分之百的處男!連庶民小子這時候都不知道睡過幾個女人了,未免太過純情了!」 永近賭氣地一口吃光剩下的糰子,決心一口都不留給丸手。 「就真的沒有啊,沒有經驗、沒有閒情逸致、沒有感興趣的對象。」他抱怨道:「讓我去體會那種事還不如想辦法怎麼救救我的劍術,明天亞門先生又要把我打得滿地找牙了。」 「那個只能靠你自己體悟了,神明都救不了你。」即使丸手裝得一臉正經,嘴角還是忍不住微微抽動著,他裝作嚴肅地說道:「永近大人明白的吧,我們『和修家』跟其他武家是不一樣的,不去了解庶民生活、不擅長偽裝自己是不行的啊。」 「欸?」一直僵硬在旁的瀧澤瞪大眼:「丸手大人您的意思是……」 「瀧澤小子不是個歌舞伎通嗎?告訴我近期什麼時候有表演,我帶這隻去見識見識。」丸手拿走瀧澤手裡遲遲沒咬的糯米糰子,一次吃了兩顆:「不用擔心我跟你母親說,我才沒興趣管這種小事。」 「……」永近無言地張開嘴,然後又閉了起來。 「丸手大人……」瀧澤整個人都放鬆下來,誠惶誠恐地讚美道:「您真是太開明了。」 「少說廢話,我要讓這小子體會一下人生,良子夫人也真是管得太緊了。」 「那麼我也一起去吧——」他連忙插嘴。 「笨蛋,你自己溜去那麼多遍還妄想什麼!沒懲罰你就該偷笑了。」 丸手吃掉最後一顆糰子,將竹籤插回瀧澤手上,起身抹抹手上的醬汁。 「好啦,我很忙,先走一步了。」 「可惡的惡鬼老頭。」確認丸手走到聽不見的地方後,瀧澤政道偷偷罵了一句。 永近罕見地沒有嘲笑他,一個人盯著庭園的櫻花發起呆來。 是的,他打從出生開始,就是被當作繼承候選人而重點培養的菁英。 身為比起一般大名地位更加特殊的和修氏直系外孫,在孫輩裡最為年長的永近英良從作為嬰兒出生的當下就被賦予了極高的期待,從不論他本人的意願如何。 不以姓氏為重而是武力至上的和修家,自幼時便要求他將全部時間投入學問研讀和劍術修行,而母親良子既是位嚴格的教育家,又是位聰明絕頂的女性。偏偏永近英良恰巧完整地遺傳了他母親的足智多謀,上駟對上駟的結果,母子倆從小便習於相互算計,直至今日。 還記得過去無論他用多新奇的計謀騙過家臣獨自溜出去偷閒,或想出各種花招躲過母親的視線,幾乎都會在玩累回家的當下,看見母親正座著手持藤條,好整以暇地等著他拉開紙門,而他當然也只能硬著頭皮上陣,被責打得一身瘀青。 不過他依舊樂此不疲地蹺各種課跑出去玩,大概直到十歲左右才終於定下心來學習。 為了補全十歲前偷懶的學習進度,以及重新鍛鍊那爛到丟光和修家顏面的劍術,永近在十歲以後基本上就足不出戶,只有需要他現身的場合才會暫停學習——於是在作為少年最重要成長期的七年間,他對外頭花花綠綠的世界一無所知。即使是對色戀之事的少許知識也是從書上看來、是經過作家及錦繪畫家美化過的物語,距離現實的戀愛尚有一段距離。 這並不是說他對戀愛沒有絲毫憧憬——偶爾上街看到可愛的茶水屋看板娘、神色匆匆趕著回家的嬌小少女、或容貌俏麗的美少年,他也不是沒心動過,甚至還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出言調戲對方,只是往往這偶然挑起的興趣不足以讓他採取後續的追求罷了。 以他的外貌、地位、話術和套交情的手段,明明想要一場短暫的風流韻事並非難事,但他就是不肯多踏出那一步。 於是永近英良,出生十七年,至今獨身。 ++ 數日後的某個下午,他真的點頭答應換上丸手準備的平民服飾,用大菅笠遮住半張臉,摸了把扇子就偷偷摸摸地溜出和修氏的別院。第一次做這種離經叛道的事,或多或少有著不安,但更多的是刺激。 「……你知道出雲阿國吧,歌舞伎的創始者?那之後女人們仿著她的方式來演戲,但因為不少演員原本就是遊女,與觀眾間有太多賣春之事而遭禁止,所以你今天是看不到真的女人的。」壓低笠簷,丸手粗著聲音說道。 「這些事我或多或少從政道那聽過。」永近有些緊繃地回答,打開折扇遮住臉。 「雖然說禁了,但看戲早就是大家生活的一部分啦,禁也禁不掉。於是你也知道,劇團想出了個辦法,把年輕貌美的少年(1)推上台演出以避過官員的耳目——不過我告訴你,私下風化之事可是一點沒少,那些少年們都是陰間茶屋(2)的上好貨色,別因為沒有女人就太沮喪,容貌姣好的少年的舞姿有時比女人還妖豔吶!」丸手以滿是暗示意味的笑容睨了永近一眼:「如果有喜歡哪個演員……今晚就讓我請客,了解我的意思吧,永近大人。」 永近陰沈地瞪了他一眼,換來了一陣哈哈大笑。丸手付了門票錢,進了芝居(3)。 劇場左側有一條名為花道的長條舞台,一路延伸到中央的主舞台,整座劇場空間並不大,人卻多到像將整個江戶的一半人口都灌進來似的。 直到站定,一直神態僵硬的永近才終於徹底解放似的話多了起來。 「——我說啊,都是男人的話有女性角色怎麼演啊?」 「穿女裝啊,通稱女形或女方。說實在話,有些女形比真正的女人還嬌美多了。」丸手擺擺手說道:「當年女人演歌舞伎的時代也是夠香豔刺激的了啊——想想那個時候大家都是追著哪個女演員美貌才來看戲的,不過現在換成美少年情況也沒差多少,所以真的不必太過失望喲。這類戲(4)多半沒什麼內容,所謂的名伶,大多是以誰最嫵媚來取勝的吧。」 「欸——看戲不看故事內容,光顧著看演員,那樣有趣嗎?」永近側過頭:「沒有兩者兼顧的喔?我可是超期待精彩故事的說,政道不是說過現在有作家是劇情取向的嗎?」 「當我還不懂你的喜好嗎,比起單純主打色豔劇情的一般劇團,今天帶你來看的已經是頗有故事性的新戲了,就是瀧澤那小子喜歡的劇作家的成名作,所以別抱怨了……我說永近大人,」丸手的聲音突然小了下來,在吵雜的人聲中永近只能靠近他一點才聽得見:「那邊那位是不是有馬大人啊?」 永近順著他的視線方向看過去,的確有個髮色異常蒼白的青年男性手裡拿著一本書冊,正安靜地凝視著台上。即使他穿著庶民衣束,那過於清冷高雅的氣質仍舊與四周的俗人格格不入,像一塊冰玉被放在物品堆中一般白得顯眼。 「有馬大人怎麼會在這裡?」永近捂著嘴更小聲地問。 「難道是『搜查』嗎?」丸手也悄聲回應,皺起眉頭似乎很不滿的樣子。 永近也沉默了下來,「搜查」是和修家臣在公共場合溝通時的暗語,指的是潛入調查——而和修家的調查向來不是一個人單槍匹馬能處理的情況,所以丸手的不滿其來有自:以他身為和修氏家老的身分來說,家臣有任何行動應當都要先經過他的同意。即使有馬貴將在武力上的地位跟他平起平坐,禮數上也該先行知會一聲,以免有什麼意外狀況才能臨機應變。 唯一的例外是,除非有馬貴將和他們兩人一樣,單純只是偷偷溜出來欣賞歌舞伎的演出而已……不過以有馬的為人來說,這實在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注意到有馬手中小心翼翼翻閱著的書冊,永近瞇起眼輕聲唸出書封的文字:「桜花時雨團扇絵……這是什麼書?」 「那就是今天演出的劇名啊。」 丸手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桜花時雨團扇絵》,通稱《花時雨》,這部小說刊行後在江戶民間大紅大紫……難不成有馬跟瀧澤那小子一樣是劇作家的粉絲?」 「……誰知道呢。」永近不置可否。 (1) 即若眾歌舞伎(わかしゅかぶき):若眾意指年輕男子,在江戶時代指的是尚未舉行成年禮的少年。由於女歌舞伎遭到禁止,便開始由貌似女子的「若眾」來擔任表演工作。與女歌舞伎相同,因為藝人賣淫破壞風紀,1652年開始,幕府禁止少年男性演出歌舞伎。 (2) 陰間茶屋:色子(美少年賣身者)工作的所在。 (3)芝居:即劇場,也作為演劇及演技的代稱。 (4)直到若眾歌舞伎在1652年被禁止,野郎歌舞伎發展後歌舞伎轉而以演技為重。在此之前,以美貌情態魅惑觀眾的遊女(妓女)及美少年才是賣點。 ++ 黑色、柿色、萌葱三色相間的條紋定式幕向上一掀。 群眾自動地安靜下來。 舞台布景是老舊的長屋一角,幾名垂頭喪氣的遊女從舞台左方撩起的幕後緩緩地走進來,厚重華美的腰帶在身前打出瀑布般的結,繽紛的色彩與遊女軟弱無力、但仍在節拍上的行進姿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是即使永近已經站在相當前方了,他還是看不清台上演員的表情——那是因為所有演員,包含牽著遊女的力士,全部都戴上了面具的緣故。 「戴著面具不就看不見演員的表情了?」永近忍不住問。 「這是神代座的演出特色喔,只要是想踏上這舞台的演員都得按規矩戴上面具,其他劇場不是這樣的。」丸手聳聳肩:「我猜他們似乎打算刻意跟一般的歌舞伎做出區別。聽說啊,就算是被買下一夜,他們劇團的色子(5)們也會全程戴著半臉面具——大概看準了凡夫俗子的好奇心吧?對面具下神秘容顏趨之若鶩的江戶男子只增不減,更何況他們是唯一一個不斷在推出新戲的劇場……總之現在神代座可算是江戶上下最有名氣的了。」 我帶你來的一定是一流的——丸手高傲地補充道。 當最後一名戴著白色蝴蝶形面具的遊女從旋轉舞台中央登場時,台下爆發了一陣騷動。她穿著一襲二藍色和服,上面綴滿艷紅的蝴蝶與京紫的朝顏花,垂在身前的長腰帶上、縹色和青鈍色交替著描繪出了蒼茫縹緲的雪景。 比起前幾位遊女喪屍般的行走,她走向格子籬的身段與腳步顯得更急促沈重,手中持著因為戲劇效果而做成大尺寸的美人團扇用力搧著,藏著無處訴的憤怒似的。最後幾個節拍,她側過身來,白面具的眼角處勾勒著一般歌舞伎女形該有的紅妝。 「……這是主角之一。接下來淨琉璃的口白會大概講述一下故事內容。」察覺到永近正要開口詢問,丸手直接說道。 幾名遊女走進布景所搭建的格子籬裡頭,姿態慵懶地將長菸管放到嘴邊,偶爾將手伸出格子外攬客。 三味線樂手開始奏樂,後方高台上的淨琉璃半吟半說地娓娓道出故事的緣由。 《桜花時雨團扇絵》所講述的是兩名女子與一名男性間愛恨糾葛的悲劇。 故事開頭是一對全家遭受仇家滅門的姊妹。當仇家正殘忍地評估著要將姊妹殺害還是賣掉時,仇家家主的兒子看上了正值青春美貌的姊姊,於是當場羞辱了她,而後其他人將年紀尚幼的妹妹帶走,只准她拿走母親的遺物——一柄團扇——而後,賣到吉原(6)當遊女。 名為阿櫻的姊姊、與名為阿華的妹妹,就此分道揚鑣,走著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直到五年後命運之輪再次開始轉動。 「畢竟要演完全部故事太長了,今天表演只會演其中的三幕。剛剛看到的那個遊女就是妹妹阿華,她被賣到小妓樓後過著悲慘的日子,雖然是名美女卻因為待在小店的緣故遲遲無法向上爬,所以台上那些女人全部都很沮喪。」丸手小聲而快速地對永近解釋整個故事的脈絡,永近點點頭,一邊分心注意舞台上的演出。 大太鼓敲響了節奏。 隨著突然急奏的長唄三味線,花道(7)最深處緩慢地走來一名男子,戴著半臉白鴉面具的他,一身服飾極盡浮誇之能事——最先吸引眼球的自然是那長到拖地的青丹長裃,接著是上身從珊瑚茶色染到薄青的肩衣,在男子行走時,精心織上的松喰鶴文樣會隨著角度變幻蕩漾金色的光輝,十分燦爛逼人。 這對平常看慣武家男性素色裝束的永近來說,的確是視覺上的一大衝擊——現在是因為知道對方是演員而不會太過吃驚,但男人若是真的這樣穿著走出去,多半會被當成街上的奇景吧? 走到接近舞台之處,男子轉身,抽出扇子,一個定格動作。 接著他走到格子籬前,看見飾演阿華的演員時露出了誇張的驚喜表情。 男子抽走阿華手中的菸管,而阿華緩緩步出了格子籬布景,纖弱的步伐和腰肢款擺的動作就像個悲歎著自己命運的脆弱女人、賭博似地將自身未來孤注一擲在眼前男子身上。 「那個男主角,就是污辱了姊姊櫻的仇家之子,吉一郎。」丸手解釋道。 妹妹阿華從未忘記將自己過去幸福生活徹底毀滅的仇家,在某次因緣際會下,前來花街尋歡卻散盡錢財而不得不去小妓樓的仇家之子吉一郎與阿華相遇了。阿華用盡一切獻媚手段讓仇家之子愛上自己,並且勸誘對方帶著自己逃出吉原。 「——我此生只願服侍大人,再也不想接見其他客人了。」 飾演阿華的演員捏細嗓子高聲說道,他戴著的蝶形面具正巧襯出形狀完美的雙唇與白皙姣好的下巴,即使少了眼妝的提點,依舊看得出原本容貌便是極其上乘之人。 吉一郎作出癡迷狀,以華麗的表演動作向美人兒伸出手。 阿華向前緩行幾步,然後突然像斷翅的鳥兒般轉身向後、倒向男主角懷中,振袖一甩,上頭層層疊疊的蝶紋宛如要逃出布料般向上飛去,梳著立兵庫髻的髮式是盛放的花朵,隨著她下腰的姿態危險地搖曳著。伴著三味線,吉一郎與阿華開始極為緩滿地對舞,在兩人舞扇與團扇的一翻一合之間,黑御簾裏的能管樂手吹奏著憂傷而瘋狂的樂音。 突然間躁動的音樂安靜了下來,吉一郎伸手抱住阿華。兩人以優美的姿勢在台上、定住、宛如畫卷。 幾秒的沈澱後,觀眾席爆出喝采聲(8)。 「鈴屋!」 「鈴屋!鈴屋!」 「玲大人!」 阿華原本低垂的眉眼突然向上一挑,隔著面具向觀眾拋出一個楚楚動人的眼神。 觀眾們的呼喊更大聲了,幾乎要將芝居的屋頂掀翻似的聲浪不斷湧上。 「鈴屋玲是劇團的台柱喔。」丸手略有深意地看了永近一眼:「如何?」 「很美麗啊。」知道丸手在暗示什麼的永近只能抱歉地笑笑:「不過我沒有特別的感覺啦,是說我本來就不是對男人特別有興趣……」 「真是可惜吶,你看看他那眼神,要是生為女人的話,這個世界大概要為她亂套了吧。」有些不滿對方敷衍態度的丸手感嘆道。 「你怎麼沒試著去買他一夜啊?」專注地盯著阿華攬著吉一郎的手繞著舞台來回走動,用鶯燕軟語和投懷送抱央求他帶她離開吉原。永近隨口問道。 「……其實有過。」 丸手的語氣突然沉重了下來,語氣滿是悲痛。 「不過演戲跟本人是兩回事。那時候我剛付完錢,正想著騎上愛馬帶他回去時,他竟然就在我面前跳上我的愛馬、然後騎走了牠,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 永近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丸手這人的興趣是飼養昂貴又格外高大的馬匹,在閒暇無事時獨自在無人的荒野裡策馬奔馳,嗜馬如痴的他再忙碌都堅持由自己打理馬廄的大小事,幾乎把愛馬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然後呢?」 「然後整晚我都在後面追著他跑……好不容易天亮、他玩累了就自己跑掉,我的馬卻受到極大的驚嚇,花了我好長一段時間才安撫下來……」丸手用極度淒慘的表情搖了搖頭:「除了看表演外,我沒事再也不要讓他靠近我方圓五百里以內。」 「啊哈哈哈我失禮了先讓我笑一會,你這錢砸得真夠蠢的哈哈哈哈……」 「就算你是主君的外甥我還是可以揍你的,永近大人。」 他笑了好一陣子才終於緩過氣來,而後端詳了一下舞台上的表演者。鈴屋玲的姿態艷麗非常,卻帶著某種藏有惡意的純真感,讓作為觀眾的一方可以清楚認知到阿華絕對不是真心愛著吉一郎。他的舞台魅力在豔麗與妖媚的段落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吉一郎再也受不了這樣的蠱惑,滿懷深情地答應了。 第一幕的最終,在阿華從黑衣(9)手中拿過紅色火紋的長布在舞台展開時,觀眾席又是一陣熱烈的歡聲雷動。 淨琉璃高聲吟唱。 「最後,阿華放了一把火燒了小妓樓,在一片混亂中,跟吉一郎逃出吉原的大門。」 在飄動的布料上以金線與紅線精緻編織而成的華火,終化作搖曳模糊的的花影,在娼妓們永恆的悲歌中氣絕。 第一幕結束。 (5) 色子:又稱陰子(かげご)或舞台子(ぶたいご),指的是下台後販賣春色的美少年演員。 (6) 吉原:吉原遊廓是江戶幕府公認的遊廓,也就是合法的紅燈區。 (7) 自觀眾席後方左側的休息室通聯至舞台的表演區域,通常與舞台同高。花道除了是演員登場的重要通道之外,就演出而言,和舞台一樣屬於表演空間。花道在歌舞伎的演出中是固定配置,偶有另外架設於觀眾席右側的假花道。 (8) 屋號:江戶時代的身份制度,當時武士階級以外的平民(包含歌舞伎演員)不能擁有姓氏,因此大眾用屋號稱呼他們,屋號有的是出生地,也有的是商店的名字。 大向う:看歌舞伎表演時觀眾在台下呼喊演員屋號的習慣被稱作大向う。 (9)身著黑衣並負責舞台布置的演員,也會遞道具或是幫演員在台上換衣服,在劇情上被視做不存在。 ++ 接下來是姊姊阿櫻的後續故事。 被年輕的吉一郎侮辱後的她,被仇家徹底遺忘、就這樣悲慘地遺棄在江戶的一角。 而在那之後,阿櫻有了身孕,在痛苦與難堪中將孩子生了下來。原本憎恨著這命運的她,卻在看到嬰孩的那一刻,發現既深且疼的母愛從胸口泊泊流出。 她哭著抱緊了孩子,決定要給兒子一個夠好的生活環境,於是隻身前往仇家討公道。 當時仇家剛歷經了政治鬥爭,吉一郎的父親死亡,繼承的家主徹底換了派系,對於復仇一事已不再執著。他們因為害怕阿櫻將醜聞上報,而強迫隨著父親之死失勢的吉一郎迎娶阿櫻,結了婚後她便在仇家住下——即使身懷滅族的悲痛,也咬著牙獨力利用仇家的資源撫養孩子長大。 吉一郎因為厭惡這個與自家有舊恨的妻子而夜夜流連吉原花街,而同樣一點也不愛吉一郎的阿櫻毫不在乎此事,兩人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 第二幕,已經嫁給仇人吉一郎的阿櫻撐著和傘登場。 「櫻花四散,冬去春來……家族恩仇短暫,愛子之意綿長,如今作為母親……」 隨著口白與音樂行進,原本掩蓋在紅色紙傘下的面容、隨著傘面的轉動緩慢地露出。 和其他戴著白面具的演員不同,那名女形臉上是鑲著細緻金邊的暗黑色面具,襯得打上粉底的膚色更加雪白,一朵精雕細琢的初綻玉櫻鑲在面具的右眼處,只露出了一側左眼、眼神溫潤。他一身白底紅櫻模樣的和服是目前在舞台上出現過最素雅的款式,與面具同為黑色的腰帶上染著紅色的絣柄。 飾演兒子的孩童演員從花道上登場,跟隨著音樂節奏一跳一跳地跑向母親,阿櫻抱起兒子,纖細的唇角彎出十分溫婉的微笑。 「——永近大人,你想不想猜猜結局?」丸手斜眼瞥了身旁的人。 「丈夫帶回來的情婦是自己的妹妹,這人物關係未免也巧合得太誇張了,讓人很難不在意啊……」永近蹙眉,凝視著台上的人兒發愣。 「我說啊,就是誇張的巧合才能被稱作是戲劇啊,如果一切都跟日常生活差不多的話,誰有興趣看啊?」丸手嗤笑了一聲。 「你說的也對啦,雖然沒有根據,不過我猜姊姊大概不會因此恨妹妹吧。」永近右手支著臉,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根據你剛剛說的故事內容,阿櫻並不愛吉一郎,所以不會在意丈夫帶回情婦這種事……嗯,說不定故事高潮的衝突點會在兒子身上?」 丸手瞇了瞇眼,笑而不語。 台上的阿櫻有著意外沈穩的演技,和第一幕華麗繚亂的男女嬉戲情景不同,她所帶來的舞台效果是緊繃、蒼白、內斂的,比起飾演嬌俏少女的鈴屋玲,這名演員就像把溫柔而忍讓的母親形象拆吞入腹,讓那份氣質徹底擴散至四肢百骸一般。無論是孩子繞著母親跳舞時忍著擔心的舉手投足,或時不時瞥向觀眾的眼神裡那溫柔的憂思,他的溫婉姿態足以讓任何品嚐過母愛滋味的人都忍不住在內心低喊著母親之名。 即使溫柔地笑著,仍然掩蓋不住少婦的傷悲。孩子退場後,她再次撐起傘來,一段單人舞踊淒美又孤單——阿櫻在成為人母後逼迫自己堅強,但過去的傷痛卻從來沒有得到誰的安慰,甚至至今殘忍的現實仍在她身上不放棄地千刀萬剮——即使如此,為了孩子她仍舊忍下了一切,就像用這薄如紙張的和傘,擋下撲面而來的料峭冰雪。 「既此身命薄如櫻,也欲成為空傘,庇佑幼子健康……」 所謂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女人吧。 三味線的音律從優美的柔緩開始變得蒼涼,等永近意識到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舞台上的阿櫻深深吸引住了。 那是隨時能令人窒息的、美麗而寂靜的姿態。 就彷彿舞台中央的那人正擺弄著無形的線頭,時而放鬆、時而收緊,讓觀眾們的視線在不經意間被他的絲線所綑綁,徹底地被每一次的手腕轉動、或是旋著身子轉動和傘的動作所擄獲。 這樣說起來,女形的極致也許不是少女,而是母親也不一定。如果實際身為男性的女形演員可以深入體察到成為母親的女性心境,並將之化為藝術的力量展現出來的話,必定會成就一場絕對偉大的演出吧。 而後,吉一郎帶著阿華回來,打算將阿櫻徹底逐出家門。 「夫人可認得此扇?」 吉一郎帶著阿華登場,阿櫻原本平靜的臉龐看到親妹妹阿華的瞬間還未認出,直到阿華取出團扇相認,兩人無言對坐、作哭泣狀。 阿華找了個理由讓吉一郎離去,姊妹倆彼此擁抱,互訴近況。 阿華質問阿櫻為何不趁機復仇,阿櫻卻說,她想為了孩子好而繼續忍耐下去。 將復仇當作人生意義而撐過妓女生涯的阿華十分憤怒,她站起身來,整個人都在顫抖。在此同時,與阿華穿著相似衣服的演員從舞台一側出現。音樂猛然激昂了起來,曲風換成了怪異的調子。 「左為舊親抱恨,右為稚子啁啾,觸目所及,皆為心頭骨肉……」 分身成許多個的阿華圍繞著她跳起舞來,低沈的淨琉璃男聲悲苦地吟唱著口白,復仇與否的糾結開始在阿櫻心中種下瘋狂的種子,她的髮絲散亂,在舞台中央痛苦地迴旋著身子。 直到飾演兒子的男孩再次登場,跑到舞臺中間緊緊擁抱母親為止,阿華的分身們紛紛倒地、退場,阿櫻心中的混亂才得到了暫時的平息。 最後,阿華本人狂亂而邪惡的舞蹈停了下來。 「令妳解脫,與我同歸復仇之道!」 阿華瘋狂地高聲宣示,伸手將母親懷裡的小男孩一把奪過,並狠狠地掐住。 第二幕結束。 觀眾席一片駭人的沈默。 「……我預測的還蠻準的嘛。」不敢承認自己有被劇情展開嚇到的永近嘴角微微抽動。 「被嚇到可以直說沒關係。」早就熟悉劇情的丸手竊笑:「呀呀,每一次這一幕演起來都有不同的感覺啊,小演員的演技也不錯嘛……」 永近回想著小男孩被掐住那一瞬間,猛然大睜的雙眼和宛如失去火光的眼瞳讓他悚然一驚的同時,又有某種無以名狀的後悔從心中湧出。 那擁有黑色髮絲與無辜眼神的小男孩,猛然翻出他記憶中鎖得最深的思念,胸口深處古舊的懷念開始隱隱作痛著。 第三幕很快地開始了。 「……稚子早逝。其父身在簾外,屏息聽聞一切。」 一直在外頭竊聽著姊妹倆對話的吉一郎憤怒地登台,目光狠狠地刮過孩子、母親與情婦,在後台換上凌亂假髮的他粗啞地嘶吼,大鼓強烈沉猛地敲擊著,他順著節奏伸出手,作勢向阿華揮拳。 阿華歪了身子,以輕巧的姿態跌在舞台上,袖擺上的朝顏花與蝴蝶散落一地。她將斷氣的孩子放下,憤怒地抓起布景上的小道具回擊,卻被吉一郎拔出刀格擋。 「請別傷害阿華!」 幾個節拍間,阿櫻撲到吉一郎身後奪走他手裡的太刀,吉一郎怒吼著,徒手跩住了妹妹阿華的髮髻,原本華麗的髮型徹底鬆開垂落,髮飾叮叮噹噹地落在地上。 「我不愛妳、我不愛她,然而我愛孩子!」他悲痛欲絕地高聲叫道。 他伸手進阿華的衣領間,奪走她的懷劍,毫不留戀地將她的喉頸割斷。 她的尖叫漸漸變得微弱,身子十分柔韌地向後下彎,凌亂的黑色長髮遮蓋了華美的二藍色布料,襯著嘲諷似地節奏加快的音律,一個傾身倒臥在台上。 妹妹阿華在雙目大睜的不甘願中死去。 「不可原諒……」 黑御簾的男音和聲漸強,原本被推開而倒在一旁的阿櫻緩慢地起身,拾起掉落的太刀,在吉一郎喘氣的空檔一步一步走到對方身後。 她跨出的每一步都很慢,合著陰暗的節奏,芝居裡的空氣隨著演員的每次步伐漸漸縮緊,變成讓人無法換氣的極大壓力,那一瞬間,演員面具下唯一露出的左眼猛然迸出某種強烈的意志。 「那是……!」永近不由自主地喊出聲。 阿櫻揮起刀,從吉一郎的後背砍下。 音樂倏地靜止。 大概安靜了半分鐘後。 「……佐佐木屋!」 「佐佐木屋!」 「佐佐木屋——!」 觀眾們的讚美聲爆發開來,在前一刻還被演技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江戶人們,此時就像為了宣洩胸口那過於淒惻的感動而發狂似的大吼大叫起來。 台上的阿櫻緩緩朝觀眾席瞥來一眼,那沉靜的眼神中帶有凌厲的肅殺之感。 此時腳步聲與鼓聲齊鳴,從花道上奔馳而來的是、仇家的家臣們。 「她已無處可去,無路可退,只待稍上那刀,逃往花之暴雨的終途……」 殺了吉一郎的阿櫻自知無法在這個家裡立足,也已經沒有孩子的牽掛,便帶著殺了吉一郎的太刀走上了逃亡之路。 舞台機關開啟,人工的櫻花瓣片片落下,猶如下墜的雪花一般。 紛飛的櫻花大雨裡,阿櫻被家臣們追上了。她一改先前溫婉嫻熟的母親形象,姿態凜然地與仇家正面交鋒。 演員的刀法清麗中帶有凌厲,還有一點點配合女性角色刻意裝出的不熟練,即使自己劍術不算精深,永近仍可看得出那人在台上並不是單純的舞台對戲,交戰的雙方雖然仍合著音律的節奏,動作卻是改編自真正武士對打時的套路。 「真是太驚人了……!」 他不由自主地讚賞出聲,轉過頭卻看見丸手臉色有些不善,面對永近追問的眼神卻只是擺擺手,不打算多作回答。 下意識地放棄深究丸手的反應,永近把注意力放回舞台。 作為弱女子的阿櫻自然不可能撐得太久,他開始節節敗退,最後被家臣打落太刀、被狠狠地砍下最後一擊後,就像最初拋下懷孕的她一樣,再次將瀕死的她孤身一人遺棄了。 「……花瓣逕自墜落著,就像是突如其來的無情驟雨一般。」 而她仍掙扎著,就像宣告著永不屈服於命運、永不屈服於死亡。 最後、當阿櫻踩飛積累在地的花瓣,最後一次如拍打鳥翅般揮動著纖白的振袖,淒涼悲哀地倒臥在滿是櫻花的舞台上時,那一種無助卻又堅決拒絕悲劇的身姿,終於狠狠地扯出所有觀眾的淚水,舞台上與和服圖樣同色的櫻花花瓣瀑布似的飛散而下。 絕美的緋櫻、卻是象徵悲劇落幕的色彩。 然後,只剩悠遠的能管笛音,與最後幾次三味線的撥弦還醒著。 阿櫻的死亡就像睡著了一般蒼白而平靜。當連最後幾個音符都結束、少年演員被灑落的花瓣完全埋葬時,那股幻想中櫻花的幽香和無形的張力終於纏繞成巨大的網,將場內所有人全身上下緊緊地綁縛住。 永近一時覺得自己無法呼吸,猶若心臟被誰的手抓起,狠狠地揉捏一般傳來強烈的痛楚,淚水更是止不住地落下。那死亡的最後一幕白得太過純淨,美得教人停止呼吸。 大概就是所謂的悲劇之美——若是歡樂的團圓喜劇,雖然心靈能夠得到滿足,卻不會在心中刻出如此既深且痛的傷痕吧? 「我想見見那個飾演阿櫻的演員。」 離場前,永近英良低聲說道。 「如你所願,佐佐木琲世是吧?這次我請客。」 丸手停下沈思,對他笑了笑。 To be continued..... |